南疆，铁索崖，征南大将军行辕。
帐外雨声淅沥，夹杂着远处隐约的雷鸣。帐内，牛油火把将赵坚饱经风霜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身披半旧铁甲，手按地图，眉头紧锁。下首，几名心腹将领同样面色凝重。
“大将军，斥候回报，赤炎妖将的‘焚血军’前锋约五千，已抵‘黑风峪’外三十里扎营。后续大队及百毒部、狼突部联军，还在五十里外缓慢行进。这几日暴雨，山路泥泞，妖族辎重行进困难，正是出击良机！”副将孙锐指着地图上一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意，“末将愿领三千精兵，连夜冒雨出关，借地形埋伏，趁其前锋立足未稳，狠狠咬上一口！不求全歼，只要能重创其先锋，必能挫其锐气，为后续防御争取时间！”
另一名老成些的参将却摇头：“孙将军勇毅可嘉，然我军新败，士气未复。且雨夜行军，视线受阻，山路湿滑，风险极大。万一中了妖族埋伏，反折锐气。不如固守关墙，以逸待劳。铁索崖险峻，只要我们粮草军械充足，守上数月当无问题。”
赵坚沉默着，手指划过地图上黑风峪到铁索崖之间那片崎岖的山岭。孙锐的提议很冒险，但并非没有道理。被动挨打，士气只会越来越低。若能打一个漂亮的反击，哪怕是小胜，对全军士气的提振将是巨大的。而且，妖族前锋冒进，与主力脱节，确实是个机会。他带来的那份《作战要点》中，也强调了“以精锐小股部队，利用地形主动袭扰”的重要性。
就在他心中权衡，倾向于冒险一试时，帐外传来亲兵高喝：“监军李大人到！”
帐帘掀开，李懋一身光鲜的麒麟绣纹监军官袍，腰悬尚方剑，在一群文吏和护卫的簇拥下，昂然而入。他面带矜持的微笑，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赵坚身上。
“赵将军，诸位将军，深夜议事，辛苦了。”李懋拱手，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李监军。”赵坚抱拳还礼，不咸不淡。诸将也纷纷见礼。
“本官方才在帐中，似乎听到诸位在商议出击之事？”李懋径自走到主位旁特意为他设的座位坐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袍袖，“不知赵将军意下如何？”
赵坚略一沉吟，还是将孙锐的建议和自己的考量说了出来。“……故此，本将以为，此战虽险，却值得一试。若能成功，可大涨我军威，亦能为后方加固防线争取时间。”
李懋听罢，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赵将军求战心切，忠勇可嘉。然，将军莫非忘了陛下旨意，忘了临行前朝廷诸公的嘱托？”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铁索崖：“陛下明旨，令将军‘务必守住铁索崖，不得再失寸土’！朝廷诸公，亦再三叮嘱，当以‘稳妥’为先。如今妖势正炽，我军新挫，正当深沟高垒，稳固防线，以待朝廷援军。岂能因小利而冒大险？”
他转向赵坚，语气加重：“赵将军，你乃三军主帅，身系南疆安危，岂可因一时血气，而置陛下重托、朝廷方略于不顾？万一出击失利，折损兵马是小，动摇关防根本，致使铁索崖有失，这责任，你担得起吗？本官这尚方剑，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一番话，冠冕堂皇，将“圣旨”、“朝廷”、“稳妥”、“责任”几座大山，死死压了下来。
孙锐忍不住道：“李监军！战机稍纵即逝！固守固然稳妥，但一味死守，坐视妖族从容集结，兵临城下，岂非更险？末将只需三千人，并非大军倾巢而出，即便有失，亦不致动摇根本！”
“孙将军！”李懋脸色一沉，“你眼中只有战机，可曾想过，若你这三千人中了妖族诡计，全军覆没，对军心士气是何等打击？对关防守备又是何等削弱？妖族人面兽心，狡诈异常，焉知这不是诱敌之计？赵将军，”他再次看向赵坚，语气转为语重心长，“你是老将，当知‘持重’二字的分量。朝廷将南疆托付于你，是信你之‘稳’，而非你之‘险’。切莫因一时意气，辜负圣恩啊！”
赵坚脸色铁青，拳头在案下握紧。李懋的话，句句占着“大义”，将他任何主动出击的想法都堵死了。若强行出兵，胜了还好，万一有失，李懋必定会以“违抗圣意、不听劝谏、贪功冒进”的罪名上奏，那时自己百口莫辩。尚方剑和“直奏”之权，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帐内气氛凝滞。几位原本支持出击的将领，也面露愤懑，却不敢再言。
良久，赵坚缓缓松开拳头，声音有些沙哑：“李监军……所言甚是。是本将……考虑不周了。传令各营，加固防务，严守关隘，不得擅自出战。斥候加强探查，但有妖踪，立即来报。”
“大将军！”孙锐急呼。
赵坚抬手制止，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执行军令。”
“末将……遵命。”孙锐咬牙，狠狠瞪了李懋一眼，转身出帐。
李懋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满意地点点头：“赵将军能顾全大局，实乃三军之福。如此，本官也就放心了。将军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方能更好守御关防。本官告退。”说罢，带着人扬长而去。
帐内只剩下赵坚和几名心腹，一片死寂。只有雨点敲打帐篷的声音，格外清晰。
“大将军，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被动挨打？”一名参将不甘道。
赵坚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李监军手持尚方剑，代表朝廷。他的话，就是朝廷的‘方略’。我们……只能遵命。”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黑风峪的位置，低声道：“不过，仗怎么打，终究是在战场上见分晓。传令给前哨‘鹰眼’营，让他们……眼睛再亮一些，耳朵再灵一些。我要知道妖族前锋营地的每一处细节，兵力部署、巡逻规律、粮草堆放……越细越好。另外，让‘山地营’挑选三百最精锐、最熟悉地形的老兵，配齐强弩、毒箭、火油，秘密集结待命。没有我的亲笔手令，谁也不许动。”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朝廷要‘稳妥’，我们就在‘稳妥’的范围内，给妖族找点‘麻烦’。记住，动作要快，要狠，要干净，打完就撤，绝不纠缠。就算李监军知道了，也只能说是小股斥候遭遇战，或是妖族自己内讧。”
“是！”几名心腹精神一振，低声领命而去。
赵坚独自站在地图前，望着帐外漆黑的雨夜。李懋的掣肘，让他如陷泥沼。但他身经百战，岂会真的坐以待毙？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大军不动，就用精锐小股袭扰。他要用事实告诉李懋，也告诉朝廷，在南疆这片土地上，什么样的“稳妥”，才能真正守住关隘，击退妖敌。
只是，这种戴着镣铐的舞蹈，又能坚持多久？而错过了这次伏击良机，妖族大军从容逼近，铁索崖又将面临怎样的压力？
雨，似乎下得更急了。
与此同时，李懋回到自己的监军大帐。帐内温暖干燥，摆着从京城带来的上好檀木家具和文房四宝，与赵坚那边简朴甚至有些寒酸的行辕形成鲜明对比。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心腹文书。拿起笔，铺开信纸，略一思索，开始书写。
“恩相钧鉴：懋已至南疆铁索崖，赵坚确如所料，败军之后，锐气尽失，只知一味龟缩防守，毫无进取之心。今日其竟欲冒雨出兵，行险侥幸，全然不顾陛下‘坚守’之旨意，幸被懋以朝廷大义劝阻。然观其神色，似有不甘，恐日后仍会行险。此人年老昏聩，刚愎自用，又新败丧师，实不堪主帅重任。南疆战局，若全委于此人，恐……”
他笔下不停，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将赵坚描绘成一个因败绩而急于冒险挽回颜面、不顾大局的莽夫，而自己则是力挽狂澜、秉持朝廷方略的忠臣。字里行间，暗示赵坚不堪用，南疆需要“更有魄力”、“更能领会朝廷意图”的主帅。
写罢，用火漆封好，交给心腹：“用最快的渠道，送回京城，面呈相爷。”
“是！”心腹接过，躬身退出。
李懋端起温热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赵坚啊赵坚，你就好好守着你的铁索崖吧。这南疆的功劳，还有这征南大将军的位置，迟早……要换个更合适的人来坐。
帐外，风雨如晦。南疆的战局，在军事对抗之外，又蒙上了一层更加诡谲的权谋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