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的炭火,烧得太旺了。
热浪从鎏金铜盆里一阵阵涌出来,烘得人脸颊发烫,喉咙发干。可林昭站在书案前,却觉得那热气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怎么都透不进身体里。她指尖冰凉,手心却渗出了一层薄汗,黏腻腻的,握在袖中。
萧凛背对着她,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图前——那地图如今旁边又挂上了一幅江南漕运河道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像一张青灰色的蛛网。他手指按在“扬州”两个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桌上摊着那份从江南来的八百里加急。信是写在一种粗糙的、带着水渍的土纸上,字迹潦草,好几处都被水浸得模糊了,但意思清晰得刺眼——漕运在淮安府段被沉船堵塞,两名押运官被杀,尸体挂在河道边的柳树上,胸口用刀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林”字。
是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
“你不能去。”萧凛的声音响起来,干涩,紧绷,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没回头。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那身亲王常服的肩线绷得笔直。“殿下,漕运是朝廷命脉,江南是税赋根本。梗阻一日不除,北方粮价就要飞涨,边军的补给线就悬着。更别说,他们这是在挑衅,是在试朝廷的刀还利不利。”
“我知道!”萧凛猛地转过身,眼眶有些发红,不是哭,是熬的,也是怒的,“所以我更不能让你去!那是江南!是顾、陆、朱、张那些世家盘踞了几百年的地方!他们的根须扎在每一条河道里,每一座粮仓底下!赵崇明刚倒,他们这是在报复,是摆明了要引你过去!那是龙潭虎穴,是十面埋伏!”
他很少这样情绪外露,尤其是对她。林昭看着他眼底血丝,心口那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有些酸,有些胀,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正因为是龙潭虎穴,我才必须去。”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死水,“殿下坐镇京城,新政初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动不了,也不能动。我是‘参知政事’,督办漕运、清查田亩本就在我职权之内。他们恨我,怕我,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我若不去,他们就会觉得朝廷怕了,新政的刀还没砍下去,自己先卷了刃。”
“怕了又如何?”萧凛几步跨到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味和一种焦躁的气息,“我们可以缓一缓,稳一稳。先清理朝堂,巩固京畿,等根基牢了,再图江南……”
“缓一缓?”林昭打断他,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些,“殿下,我们缓得起,江南的百姓缓得起吗?那些被沉船堵住生路的船工、被世家压得喘不过气的农户、还有北境等着粮食救命的边军,他们缓得起吗?”
她仰头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你我同盟之初,你说要在这死局里杀出一条血路。如今路刚劈开一道口子,荆棘还在前面,你却要我止步?因为前面有陷阱,有刀子,所以就调头回去吗?那这条血路,我们杀出来做什么?”
萧凛被她问得一窒,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挣扎和一种近乎恐惧的东西。
“我不是要调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无力,“阿昭,我见过太多人死在我面前。母妃去的时候,我七岁,只能抓着她的手,感觉那点热气一点点凉下去。教我骑射的武师父,替我挡了一箭,血喷了我一脸,还是温的。还有这次宫变,那些挡在我前面的侍卫……他们的脸,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
他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蜷成了拳头。“我不能再看着你也……阿昭,这江山,这新政,若没有你站在我身边看着,我要它何用?它越辉煌,我就越……”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双眼睛里汹涌的情绪,比任何言语都直白。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窗外又飘起了雪,大片大片的,无声地落在窗纸上,很快积起一层白。
林昭的心,像是被那雪浸透了,又凉,又软。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手握权柄、刚刚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监国皇子,此刻却像个怕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露出了最脆弱的软肋。
她忽然想起苏晚晴给的皮纸上那句“双星曜世”。一颗异星,一颗帝星。合则天下治,分则山河崩。这“合”,原来不只是理想和道路的契合,更是这样血肉相连的牵挂和恐惧。
她鼻尖发酸,却逼着自己扯出一个笑,伸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的手很凉,和她一样。
“萧凛,”她第一次在私下里叫他的名字,不是殿下,“我不会死。”
萧凛猛地一颤,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
“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她一字一句地说,像是许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但有些路,必须有人去走。你不能走,我能。这不是莽撞,是权衡。你信我,就像在乱葬岗边上,你信我能帮你杀出血路一样。现在,也请你信我,能把这血路,铺到江南去。”
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划,带着安抚的意味。“我不是去送死。我有‘夜不收’,有青蚨谍网在江南的底子,有何掌柜留下的人脉。我知道世家的手段,我见过他们的贪婪,也戳过他们的痛处。他们越是这样狗急跳墙,说明我们越打到了他们的七寸。”
萧凛不说话,只是死死握着她的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斗争。
林昭知道他在动摇,继续轻声道:“而且,我去了,你在这里才能放开手脚。周廷儒那些人,赵崇明案扯出来的江南势力,都需要你坐镇弹压。我们一南一北,互为犄角,才能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若我困在京城,你动辄掣肘,才是真的危险。”
良久,萧凛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像是带着千钧重量。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那些翻腾的恐惧被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惯有的沉冷,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要带多少人?”他哑声问。
这就是让步了。林昭心里一松,立刻道:“‘夜不收’我全带走。江南谍网的人手由我调动。另外,请殿下准许裴照将军从北境军中,挑选五百可靠精锐,伪装成商队或镖局伙计,分批南下,在江浙交界处听我调遣。我不要他们明着护卫,只要在关键时刻,能有一支奇兵。”
萧凛点头:“可以。我让裴照亲自去挑人,领队的一定要是他最信得过的心腹。”他顿了顿,又道,“我会给你‘钦差副使’的正式名分,有节制江南道三品以下官员、调动当地驻军不超过一千人之权。圣旨和印信,明日就下。”
“多谢殿下。”
“别急着谢。”萧凛看着她,眼神锐利起来,“我有条件。”
“你说。”
“第一,行程路线,每日落脚点,必须加密传回,不得中断。我会派一组最精干的暗卫远远跟着你,他们只负责传递消息和在最危急时出手,绝不干涉你行事,但你也不能甩开他们。”
“好。”
“第二,遇事不可逞强。发现不对,立刻撤离,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江南可以徐徐图之,你的命只有一条。”
“……好。”
“第三,”萧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若事不可为,或者你收到我发出的最高警示,必须无条件立刻返回,不得有任何犹豫。”
林昭看着他眼中不容商量的神色,知道这是底线,缓缓点头:“我答应。”
萧凛这才像是卸下了一点重担,但眉头依旧紧锁。他走到书案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奏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盖上自己的小印,折好,塞进一个牛皮信封,又拿出东宫的令牌,一起递给林昭。
“这是我的亲笔手令,见令如见我。江南官员,若有阳奉阴违、甚至心怀不轨者,你可先斩后奏。”他看着她,目光沉甸甸的,“阿昭,江山可徐徐图之,但你……只有一个。记住了。”
林昭接过那还有些温热的信封和冰冷的令牌,只觉得手里沉得几乎托不住。她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密密匝匝的,将庭院里的石灯都盖得只剩个朦胧的影子。书房里暖得让人昏昏欲睡,可两人之间流淌的空气,却清醒得凛冽。
“什么时候动身?”萧凛问。
“越快越好。三日后吧,需要准备些东西,也要等裴将军那边的人手就位。”林昭将信封和令牌仔细收进怀里,贴身处,“这三天,我把考功司的初步章程和江南清丈田亩的方略再细化一下,留给你。”
“嗯。”萧凛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那幅江南河道图上,沉默片刻,忽然道,“那个曼陀罗夫人……她给你的东西,你看过了吗?”
话题转得突然,林昭心头微凛,面上却平静:“看了。一支玉簪,还有……一张看不懂的星象图。”
“星象图?”萧凛目光扫过来。
“嗯,很古老,像是某种预言或谶纬。”林昭选择部分坦诚,“她暗示……我的命格有些特殊。但语焉不详,或许只是想故弄玄虚,增加筹码。”
萧凛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林昭坦然回视,手心却微微出汗。
“她不可全信。”萧凛最终道,“北狄人,又是那种身份。但……也未必全是假话。你自己小心。她若再找你,说了什么,记得告诉我。”
“好。”
又一阵沉默。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可又好像还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找不到出口。
最后还是林昭先动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殿下,江南的雪,应该没这么大吧?”
萧凛也走过来,站在她身侧,看着同样的景色。“江南少雪,多是雨,绵绵密密的,下起来没完没了,墙根都长出青苔。”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很遥远的怀念,“我小时候跟母妃去过一次,记得运河里的水,是浑浊的黄绿色,船娘唱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听不太懂,但总觉得有点愁。”
林昭想象着那画面,浑浊的河水,潮湿的空气,咿呀的船歌。那将是她要踏入的战场。
“等我回来,殿下。”她轻声说,“到时候,我要看这江山,在你手里真正海晏河清。”
萧凛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将她被风吹到颊边的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指尖擦过她的耳廓,温热而粗糙。
“我等你。”他说。三个字,轻得像雪落,重得像誓言。
三日后,通州码头。
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运河的水是那种泛着油光的深绿色,缓慢地流淌着,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码头上人来人往,扛包的脚夫、叫卖的小贩、等船的客商,喧嚣嘈杂,空气里混合着鱼腥、汗臭和劣质桐油的味道。
林昭的船队不大,三艘中等大小的官船,挂着户部漕运的旗号,看上去像是正常的公务巡查。她已换了男装,一身深青色棉袍,外罩灰鼠皮斗篷,脸上做了些修饰,肤色涂暗了些,眉毛加粗,站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只有那双眼睛,沉静清明,扫过码头每一个角落。
“夜不收”的人大部分已分散上船,扮作水手、仆役。陈禹带着东宫的暗卫,会在半日后以另一路商队的名义出发,远远缀着。
萧凛没来送行。监国皇子亲自送一个“参知政事”离京,太过扎眼。但林昭知道,他一定在某个能看见码头的高处。她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向远处宫城的方向,重重屋宇叠嶂,什么也看不见。
“大人,都齐备了,可以开船了。”扮作船老大的“夜不收”队长低声禀报。
林昭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走吧。”
跳板收起,缆绳解开,船工们吆喝着,用长篙将船缓缓撑离岸边。船身晃动,破开墨绿色的水面,向着南方驶去。
林昭站在船头,寒风扑面,带着水腥气。她拢紧了斗篷,最后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京城轮廓。心中没有多少离愁,反而有种跃入激流的平静和决然。
船行过半里,拐过一道河湾,码头的喧嚣彻底听不见了。两岸是枯黄的芦苇和萧索的杨柳,再远处是平坦的、覆着薄霜的田野。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桨橹划水的哗啦声,单调地重复着。
她正要转身回舱,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右岸的芦苇荡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风,风摇芦苇是成片的波浪,那一下,却是个突兀的黑点,一闪就不见了。
她脚步顿住,手按在了袖中的匕首上。
几乎是同时,左前方一艘原本慢悠悠行驶的运柴小船,突然猛地调转船头,直直朝着她的坐船撞来!船头上站着两个精悍的汉子,手里赫然举着明晃晃的刀!
“敌袭!护住大人!”“夜不收”队长厉声大喝。
官船上的水手(实为护卫)立刻拔出兵刃。可那运柴船速度极快,距离又近,眼看就要撞上!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右侧芦苇荡里,“嗖嗖”射出七八支弩箭,精准地钉在运柴船船工的手臂、肩头!惨叫声响起,运柴船方向一偏,擦着官船舷边滑了过去,激起大片水花。
是陈禹的暗卫!他们果然跟着,而且出手了。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那运柴船虽被逼退,船上的汉子却悍勇,一人忍着箭伤,将手中一个黑乎乎的陶罐奋力掷向官船!
“火油!小心!”
陶罐砸在甲板上碎裂,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开来,另一个人手里的火折子已经亮起火星——
“噗!”
一支从后方射来的羽箭,穿过纷乱的人影,极其刁钻地射穿了那持火折汉子的咽喉!他动作僵住,火折子脱手落下,掉进河里,“嗤”地一声灭了。
众人回头,只见后方不远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船头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手中长弓弓弦犹在颤动。
乌篷船上,又站起几人,手中持弩,对准了运柴船和芦苇荡方向,形成威慑。
运柴船上剩下那人见势不妙,怪叫一声,翻身跳入冰冷的运河,拼命向对岸游去。芦苇荡里也再无声息。
从袭击发生到结束,不过十几息时间。官船甲板上一片狼藉,火油流淌,所幸未燃。两名护卫受了轻伤,正在包扎。
林昭松开匕首,掌心全是冷汗,心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她先对乌篷船方向拱了拱手,灰衣人斗笠微动,算是回礼,随即乌篷船放缓速度,又隐入了后方河道。
“清理甲板,加速前行。”她稳住声音下令。目光扫过浑浊的河面,那个逃跑的刺客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出京不到十里,第一次刺杀就来了。这么快,这么急,像是生怕她走远了。
她走回船舱,舱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血腥味。她从怀中取出萧凛给的信封和令牌,紧紧握了握,又摸了摸苏晚晴给的那个装着星象图的皮纸锦囊。
然后,她走到桌边,铺开江南的地图,手指落在“淮安府”的位置上。
窗外,运河的水无声流淌,承载着船只,也隐藏着杀机,一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