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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是踏着第一缕晨光,到的宫门外。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东边天际才透出点蟹壳青,西边的月亮还没完全沉下去,淡淡的一个白印子,像谁用指甲在深蓝的天幕上掐了一下。皇城的轮廓在曦光里还是黑黢黢的一大片,蹲踞着,沉默着,只有檐角那些琉璃脊兽的剪影,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渐渐显出狰狞的模样。

宫门还没开。巨大的朱漆宫门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冷冰冰地反着光。门前宽阔的御道空荡荡的,青石板被夜露打湿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守卫的禁军甲士像钉子一样立在两旁,盔甲下的脸绷得紧紧的,呵出的白气在清晨冰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雾,又很快散掉。

然后,他们就来了。

十一个人,十一匹马。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老远,嗒,嗒,嗒,不紧不慢,却带着一股子踏碎一切的、沉甸甸的力道。马是从北边一路跑来的,鬃毛上结着霜,鼻息喷出长长的白雾,马腹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和汗碱。骑马的人,也是一身的风霜尘土。

为首的,正是裴照。

他没穿甲胄,只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箭袖武服,外面罩了件磨得发白的玄色披风,风尘仆仆。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是被北地风沙长年打磨出来的、粗砺的黑红色,裂着细小的口子。但那双眼睛,即便满是血丝,即便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依旧亮得慑人,像雪夜里两点不肯熄灭的炭火。

十名亲卫跟在他身后,同样精悍沉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勒住马,在离宫门还有三十步的地方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带着边军特有的、干脆利落的煞气。

守门的禁军队正愣了一下,随即按刀上前,厉声喝道:“宫门重地,何人擅闯?下马!”

裴照翻身下马,动作有些滞涩,落地时膝盖似乎弯了一下,但立刻挺直了。他没理会那队正,径直走到宫门前那片最光滑、最显眼的青石地面上,一撩披风下摆,朝着紧闭的宫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罪臣裴照,”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生铁砸在石板上,每个字都砸出火星子,“未奉诏令,擅离防区,私返京师。今,跪请陛下治罪。”

说完,他取下腰间佩刀,双手平举过头,然后“哐啷”一声,将那柄跟随他多年的、刀鞘磨损严重的战刀,放在了身前的青石地上。刀身沉重,与石板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身后十名亲卫,也齐刷刷下马,跪倒在他身后,解下佩刀,同样置于身前。

清晨的寒风打着旋儿刮过御道,卷起些细微的尘土和枯叶。宫门前死一般的寂静。那几个禁军甲士都傻了眼,队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擅离防区,私返京师,还直接跪在宫门口请罪——这他娘的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这位裴将军,是疯了不成?

消息像滴进热油里的水,瞬间就炸开了。

先是宫门附近的守卫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像瘟疫一样蔓延。很快,宫墙里头也有了动静,隐约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再然后,消息顺着各条隐秘或不隐秘的渠道,飞快地传向京城各个角落。

九皇子府,萧凛刚起身,正在用早膳。一碗白粥,两碟小菜,吃得心不在焉。昨夜与林昭商议到深夜,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脑子里还塞满了那些线索、证据和接下来的部署。陈禹几乎是撞进来的,脸色煞白,气都喘不匀:

“殿、殿下!裴、裴照将军……回来了!跪在宫门外请罪!”

萧凛手里的银箸“啪”地掉在桌上,粥碗晃了晃,溅出几滴。“什么?!”他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何时?带了多少人?”

“刚到的样子,就带十名亲卫,全跪着呢!宫门还没开,但消息……怕是捂不住了!”

萧凛脑子里“嗡”的一声。裴照!他怎么敢?!未经宣召,擅离北境重镇,这是死罪!就算有天大的理由,这也太……太不计后果了!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北境出了大事,天大的事,逼得这位向来沉稳持重的边关大将,不得不行此险招!

“备车!不,备马!立刻进宫!”萧凛顾不上换朝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就往外冲。

静思堂,沈砚舟刚做完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课,正在净手。铜盆里的水微微冒着热气,他苍老而稳定的手指浸入水中,仔细清洗着每一道纹路。老仆垂手立在旁边,低声禀报着刚刚传来的消息。

沈砚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老仆说完,他才缓缓拿起雪白的细棉布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水珠滴落盆中,发出细微的嘀嗒声。

“裴照……”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撇,那是一个极其轻微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匹夫之勇。”他将布巾放回托盘,转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宽大的丞相袍袖,“更衣。今日朝会,怕是要热闹了。”

礼亲王府,二皇子萧玦正与几个心腹幕僚在书房密议,话题还是围绕着虎符案和近来京中的种种风声。管家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结结巴巴地把宫门外的消息说了。

萧玦手里把玩的一对玉核桃,“咔嚓”一声,捏得紧紧的,指节泛白。他霍然起身,脸色变幻不定。裴照?他和老九萧凛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还是……冲着沈砚舟去的?或者,北境真出了什么连朝廷都不知道的乱子?

“备轿!快!”他必须立刻进宫,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裴照这颗突如其来的棋子,砸进了本就混乱不堪的棋局,会激起怎样的变数,谁也说不准。

皇宫,养心殿。

皇帝已经起来了,正由宫女伺候着梳头。铜镜里映出一张威严而略显疲倦的脸,眼袋有些浮肿。大太监刘谨躬着身子,用最简洁、最平稳的语调,将宫门外跪着的那位不速之客禀报了上来。

梳头宫女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缕头发扯得皇帝眉头微蹙。刘谨立刻一个眼神扫过去,宫女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

皇帝却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任由那把象牙梳子继续在花白的发间穿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带了多少人?”

“回陛下,连裴将军在内,共十一人。皆已解刀跪候。”

“北境……最近有急报吗?”

“并无加急军报传来。”

皇帝沉默了。镜中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怒,疑虑,揣测,还有一丝被冒犯天威的冰冷。裴照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边将,能力、忠心,他都认可。但也正因如此,这般毫无征兆、近乎逼宫式的请罪,才更让他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不悦和……隐约的不安。

“传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开宫门,宣裴照,武英殿见驾。令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即刻入宫,朝会议事。”

“遵旨。”

武英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皇帝高踞龙椅,面色沉郁。下方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但眼角眉梢,都在偷偷瞟着大殿中央那个风尘仆仆、跪得笔直的身影——裴照。

他已经跪了快半个时辰了。从宫门外跪到了这里。身上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拍打,膝盖下的金砖冰冷坚硬,寒意一丝丝透过衣料,渗进骨头里。但他腰背挺直,头微微低垂,目光落在面前三步远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生了根的铜像。

萧凛站在皇子班列中,手心微微出汗。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自己和裴照之间逡巡。沈砚舟垂着眼皮,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的佛珠,动作舒缓。二皇子萧玦脸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皇帝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口:“裴照。”

“罪臣在。”裴照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

“朕问你,北境镇守使,无诏不得擅离,此乃铁律。你,可知罪?”

“臣知罪。擅离防区,罪该万死。”裴照的头更低了些。

“既知罪该万死,为何还要回来?”皇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是觉得朕的刀,不够快吗?”

殿内一片死寂,几乎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裴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决绝:“陛下!臣回来,一为领罪,二为……乞粮!”

乞粮?这两个字像两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细微的涟漪。百官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北境军粮,自去岁秋后起,便屡有拖欠。今春以来,更是断断续续,至一月前,已彻底断供!”裴照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和血性,“臣麾下儿郎,如今一日仅得一餐,且多是掺沙陈米!战马饿毙已超三成!边关苦寒,将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犹自握紧刀枪,为陛下守此国门!臣……臣无能,筹不来粮,稳不住军心!前日,营中已有士卒因抢夺口粮斗殴致死!军心已如绷紧之弦,随时可断!”

他每说一句,殿内的空气就冷凝一分。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臣万死!”裴照重重以头触地,咚的一声闷响,“但臣不能眼睁睁看着麾下儿郎饿死!更不能坐视边关因粮尽而生乱!故,臣斗胆,擅离防区,回京面圣!臣愿以项上人头,换陛下拨粮救急!北境十万将士,翘首以盼,等米下锅!”

说完,他再次伏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砚舟拨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他缓缓出列,躬身道:“陛下,裴将军所言,若属实,则北境局势,危如累卵。然,军粮调拨,自有户部章程。江南漕粮新征未至,国库空虚,亦是实情。裴将军爱兵之心可悯,但擅离职守,其罪难赦。且……边军缺粮至此,为何此前并无紧急奏报?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尚需详查。”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句句是坑。先说情况危急,暗示可能夸大;再提国库空虚,为不拨粮铺垫;最后质疑为何不早报,暗指裴照可能隐瞒甚至别有用心。

萧凛立刻出列反驳:“父皇!裴将军若非被逼至绝境,岂会行此险招?江南粮草案刚刚尘埃落定,贪墨官员伏法,为何北境军粮依旧断绝?此中调度环节,是否仍有蛀虫盘剥?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拨存粮,解北境燃眉之急,同时彻查军粮调拨全流程,揪出害群之马!而非在此追究裴将军为何迟报!将士性命,重于泰山!”

“九殿下此言差矣。”沈砚舟不急不缓,“法度不可废。裴将军擅离之罪,若不严惩,日后边将效仿,朝廷威严何在?至于粮草,户部当尽全力筹措,但需时间。或可从京畿戍卫存粮中,暂调部分应急,以安边军之心,亦显陛下体恤。”他再次提出动京畿军粮,这既是为自己后续掌控京畿防卫铺路,也是将矛盾引向军方内部。

“京畿防务同样紧要!虎符失窃案尚未查明,此刻动京畿军粮,岂非自乱阵脚?”萧凛寸步不让,“儿臣以为,当从江南急调商粮,朝廷溢价采买,先行送往北境!同时严令户部,厘清账目,限期补足!”

双方再次争执起来。支持沈砚舟的官员强调法度、稳定;支持萧凛的武将和部分文臣则力陈边关危急、将士不易。朝堂上吵成一团。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细微的嗒嗒声,却像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一直伏地不语的裴照,忽然直起了身子。他没有看争吵的众人,目光直接投向龙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般的冷硬和……绝望:

“陛下,臣的兵,可以饿着肚子守国门。可以冻着筋骨杀敌寇。但若他们知道,自己饿死的同袍,冻僵的兄弟,是因为朝中有人将他们的粮饷、他们的寒衣,变成了金银珠玉,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砸在地上:

“臣,约束不住。”

这句话,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量。它直接撕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将最血腥、最丑陋的可能,摆在了皇帝和所有朝臣面前。

不是天灾,不是国穷,是人祸。是喝兵血的蠹虫,在啃噬国本。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连沈砚舟捻动佛珠的手,都彻底停住了。皇帝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僵在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照那张布满风霜、写满决绝的脸上。这位边关大将,今日跪在这里,不是来乞求,更像是……来告状,来摊牌,甚至,来警告。

皇帝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烛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的威严:

“裴照擅离防区,其罪当究。然,北境军情紧急,将士饥寒,亦是实情。朕,不能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他目光扫过下方:“着,裴照暂留京城,配合三司及九皇子,详查军粮短缺缘由及虎符失窃一案!待案情明晰,再行论处!”

这是变相的软禁,也是将裴照纳入调查体系,给了他和萧凛一个名分。

“京畿戍卫军粮,暂不动用。着户部、九皇子萧凛,总责筹措粮草事宜,三日内,先行筹集五万石,火速运往北境!不得有误!”

“至于军粮调拨弊案……”皇帝的目光如电,扫过户部几位堂官,“给朕彻查!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退朝!”

圣旨一下,尘埃暂定。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武英殿。阳光从高大的殿门照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裴照被两名太监“请”了下去,说是安排住处“休息”。萧凛走在最后,心头沉甸甸的,既有对北境将士的忧心,也有对皇帝这番安排背后深意的揣测。罚了沈砚舟门生,又让自己和裴照牵头查案,父皇这平衡术,玩得越发精妙了。既是给了压力,也是给了机会,更是……将他和裴照,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靠近。是裴照,在两名太监的“陪同”下,正从侧廊经过。两人目光交错了一瞬。

擦肩而过时,裴照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嘴唇微动,以只有萧凛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吐出了几个字:

“虎符,在北狄人手里。我的人,在边境看到了。”

萧凛浑身一僵,如遭雷击。他猛地转头,裴照却已垂下眼帘,被太监“簇拥”着,快步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挺直而孤峭的背影,消失在宫殿深深的阴影里。

阳光依旧刺眼,殿外的汉白玉广场反射着白茫茫的光。萧凛站在那儿,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彻骨髓。

虎符……真的在北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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