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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箭镞,是萧凛在天擦黑的时候,亲自带过来的。

他没走门,还是翻的窗。动作比上次利索了些,但脸色更难看了,像蒙了一层青灰的蜡,眼底的血丝密得吓人。身上倒没添新伤,只是裹挟着一股子从外面带进来的、秋夜刺骨的寒气,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混合着某种腥臊的、难以形容的气味。

他进屋后,没立刻说话,先抓起桌上林昭喝剩的半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茶水顺着下巴淌下几滴,他也顾不上擦。放下杯子,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黑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小心地放在桌上。布包不大,但看着沉甸甸的。

“城外,乱葬岗。”萧凛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派去监视静思堂的两个暗卫……找到了。尸体被野狗刨出来一半。”

林昭的心往下一沉。她没问怎么死的,只是看着那个黑布包。

萧凛的手在布包上停顿了一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然后猛地揭开。

里面是两支断箭。箭头是三棱破甲锥的形状,带着倒刺,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箭杆已经大半腐朽,木质发黑,但能看出比寻常箭矢粗壮,尾羽用的是某种猛禽的硬翎,如今也残破不堪。最触目惊心的是,其中一支箭的箭头,深深嵌在另一截断裂的、带着暗红色血迹和白森森骨茬的……人的臂骨里。而两支箭的箭杆上,都刻着一些弯弯曲曲、宛如蛇虫爬行的奇异符号。

“北狄狼骑的制式破甲箭。”萧凛的指尖虚点着那些符号,“这是北狄左贤王部的图腾标记。三年前边军打过一场硬仗,缴获过一批,我认得。”

空气仿佛瞬间被冻住了。灯焰晃了一下,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变形、摇晃,像两个挣扎的鬼魅。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后颈汗毛倒竖。

北狄的箭。出现在被杀暗卫的尸体旁。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虎符失窃案,可能不仅仅是朝堂内斗,而是牵扯进了外敌?是北狄派人盗走了虎符?还是……朝中有人与北狄勾结?

无论是哪种,性质都彻底变了。从“内部倾轧”升级为“通敌叛国”,从“权谋暗斗”变成了“边防危机”。

“尸体……还有其他发现吗?”林昭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除了箭,身上财物被搜刮一空,兵刃也不见了。伤口……除了这嵌着箭头的臂骨,另一人胸口有个血窟窿,也是箭伤,但箭被拔走了。杀人后故意留下这两支断箭……”萧凛的拳头攥紧了,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是示威。也是……栽赃。”

“栽赃?”

“对。杀我的人,用北狄的箭。是想告诉我,别查了,再查下去,就不是朝堂争斗,而是‘勾结外敌、危害江山’的滔天罪名。”萧凛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说不定明天早朝,就有人要参我‘暗通北狄、杀人灭口’了。”

林昭没接这个话茬。她俯下身,凑近那两支断箭,几乎要贴上去。浓重的铁锈味、腐朽木头的霉味、还有那股子淡淡的、来自塞外风沙与血腥的腥臊气,混合在一起,冲得她鼻翼微微翕动。她伸出手,没去碰箭,而是仔细看那截嵌着箭头的臂骨。骨头的断裂处很粗糙,不像是利器一次性砍断,更像是……被反复劈砍,或者,被巨力硬生生折断。箭镞嵌入的角度也很刁钻。

“这箭,”她轻声说,“在北狄的沙地和寒风里,至少待了三年以上。你看这锈,分层了,最里面是黑红色的,往外是黄褐色,最表面这点新鲜的断口,才是亮铁色。”她用指尖虚虚点了点箭头与箭杆连接处,“但这箭杆断得很‘新’。腐朽的木头,要断成这么齐整的斜面,需要很大的巧劲,或者……是事先处理过,故意弄断的。”

萧凛眯起眼:“你是说……这箭是旧的,但杀人是新近的事?凶手用旧箭杀人,是想把时间线搞乱?或者……”

“或者,是想强调这箭的‘北狄’身份,却又不小心暴露了,他能接触到三年前那批战利品。”林昭直起身,揉了揉因长时间凝视而发酸的眼眶,“三年前的战利品,大部分入了兵部武库,一部分……赏赐给了有功将士。能接触到这批箭的人,范围就小多了。”

萧凛眼神一厉:“裴照将军当年是首功,分得最多。还有……当时担任监军、战后叙功的几名文官,其中就有沈砚舟的门生!”

线索的线头,似乎又开始朝着某个熟悉的方向飘去。

“先别急。”林昭走到水盆边,用冷水浸湿了布巾,敷在额头上。冰凉刺激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暗卫被杀,是警告,也是转移视线。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比对方更快。赵康那边,有消息吗?”

萧凛脸色更沉:“他妹妹确实不见了。邻居说前天夜里有一辆马车来接,说是‘亲戚接去享福’。赶车的人面生,说话带点南边口音,但马车规制普通,查不到来路。赵康本人还在牢里,但嘴硬得很,只说是自己赌钱翻了本,绝口不提其他。”他顿了顿,“不过,我们的人在他家灶膛的灰烬里,扒拉出点东西。”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张烧得焦黑卷曲的纸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全是炭灰。隐约能看出是张当票的格式,上面有模糊的墨迹。

“当物……翡翠……螭龙佩。”林昭就着灯光,勉强辨认出几个字,“当期……隆昌十一年……秋……”隆昌十一年,就是去年。

“翡翠螭龙佩。”萧凛缓缓重复,“这种东西,不是普通官宦人家能有的。按制,至少是亲王、郡王,或者立有殊勋的公爵,才配用螭龙纹。而且,看这当票残留的印鉴边角……像是京城‘宝昌号’的印记。宝昌号,是礼亲王家的产业。”

礼亲王。又是礼亲王。

左撇子护卫周大福,是礼亲王府的人。疑似出现在武库司现场的独特青绿灰砖粉,可能来自礼亲王府。现在,又扯出一张在礼亲王家当铺典当翡翠螭龙佩的残票,而这张票出现在可能被灭口的书吏赵康家里。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这张票,是赵康的?还是别人当的,票根落到了赵康手里?”林昭问。

“看不清署名了。但票子烧得这么碎,还特意扔灶膛里,明显是想销毁。赵康一个书吏,哪来的这种贵重物件?除非……是别人给他的,作为封口费或酬金。他或许留着当票,是想作为后手保命,没想到对方下手这么快,连他妹妹都……”萧凛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螭龙佩……”林昭沉吟,“能查到这件东西的具体下落吗?是谁当的?什么时候赎走的?或者……根本没赎?”

“宝昌号是礼亲王私产,账目外人难查。不过,若是想法子弄到他们的底账……”萧凛眼中闪过寒光,“或许,得让‘青蚨’去试试了。”

提到“青蚨”,林昭心头微动。那张由她设计、萧凛支持、刚刚开始编织的情报网络,还稚嫩得很,真要动礼亲王这种庞然大物,风险极大。

“还有那个周大福,”林昭转移了话题,“查得如何?”

“盯着呢。这人确实孤僻,身手在王府护卫里算好的。案发前后几天,他告假回了一趟城外老家,说是老母生病。我们的人去他老家悄悄问了,他老母身体硬朗,那几天也没见儿子回来。他在撒谎。”萧凛语气肯定,“时间对得上。而且,礼亲王府最近……有点不太平。”

“怎么?”

“礼亲王世子,萧铭,你知道吧?京城有名的纨绔。前几日在赌坊跟人争执,差点动起手,酒醉后嚷嚷什么‘小爷我什么弄不来,虎符也就那么回事……’,虽然当时就被随从捂嘴拖走了,但听到这话的人可不少。”

虎符!世子萧铭竟然在公开场合提过虎符!

林昭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是口无遮拦的醉话?还是……某种下意识的炫耀?如果礼亲王府真的牵扯进虎符失窃案,那二皇子(东宫党)在这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是主谋,还是被沈砚舟设计陷害的靶子?

“世子的话,未必作准。纨绔子弟吹牛罢了。”林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把礼亲王世子的可疑度大大提高。

“我知道。但无风不起浪。”萧凛揉了揉眉心,疲惫之色更浓,“明天早朝,恐怕要有一场硬仗。北狄箭镞的事,瞒不住。沈砚舟一定会拿这个做文章。父皇那里……唉。”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对君心难测的无奈和沉重。

林昭默默地将断箭重新用黑布包好,将那半张焦黑的当票残片也仔细收起来。物证越来越多,指向也越来越纷乱。北狄、沈砚舟、礼亲王(二皇子)……几股势力像纠缠在一起的毒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难解。

“殿下,”她忽然问,“你手里那半枚虎符,可还安全?”

萧凛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藏在一个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除了我,没人知道。”

“那就好。”林昭点点头,“明日朝堂,无论沈砚舟如何发难,殿下切记两点:第一,咬死‘北狄箭镞出现蹊跷,恐是反间计或有人蓄意栽赃’,要求彻查箭镞来源及三年前战利品流向;第二,将矛头引向‘内部有人借外患以营私’,强调当务之急是稳定京畿、查明内奸,而非贸然挑起边衅。”

萧凛仔细听着,眼神渐渐聚焦:“我明白。沈砚舟想扩大事态,搅浑水,我就偏要把水往回澄清,把焦点拉回‘内部清查’上。”

“正是。另外,”林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礼亲王世子那边……或许可以稍加利用。他不是好赌吗?或许能从他身边人那里,打开缺口。但一定要极其小心,不要留下痕迹。”

萧凛眼中精光一闪:“我晓得分寸。”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主要是如何应对明日可能出现的各种攻讦,以及接下来暗中调查的方向。夜越来越深,桌上的灯油又添了一次,灯火依旧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像在演绎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三更了。远处隐约有夜鸟啼叫,声音凄清。

萧凛该走了。他起身,将黑布包和残票都仔细收好,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先生也早些歇息。”他走到窗边,回头道,“京中已是山雨欲来,我们……各自保重。”

林昭站起身,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萧凛推开窗户,一股更凉的夜风灌入。他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融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林昭关好窗,闩紧。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怕,只剩下灯芯燃烧细微的哔剥声。她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听着自己平稳却有些加快的心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北狄箭镞的铁锈味和萧凛带来的夜寒。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张写满名字和符号的大纸。如今,这张纸上的信息更复杂了。她拿起笔,在“礼亲王”和“二皇子(东宫党)”旁边,画上了沉重的标记。在北狄箭镞指向的位置,打了个问号。在沈砚舟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又打了个叉。

然后,她的笔尖停在了“内务府”三个字上。

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他们在这盘棋里,又代表着谁的意志?是皇帝自己起了疑心,要暗中调查?还是沈砚舟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宫廷最深处?

想得头疼。她吹熄了灯,和衣躺到榻上。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院外巷子里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经过,很快消失。更远处,不知道哪家在办丧事,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唢呐声飘过来,在夜风里打了个旋,又散了。那声音呜咽咽的,像是谁在压抑着哭,又像是对这沉沉黑夜无力的控诉。

她闭上眼,脑海里却交替浮现出那染血的半枚虎符、刻着蛇形符号的北狄箭镞、焦黑的当票残片、还有萧凛疲惫而决绝的脸。

这一夜,京城许多人都未能安眠。

次日,果然如萧凛所料,朝堂之上,风云骤变。

关于暗卫被杀、现场发现北狄箭镞的消息,不知怎的,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开朝前就传遍了各个角落。百官列班时,气氛就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交头接耳者众多,人人脸上都写着惊疑不定。

皇帝驾临,面色沉郁如水。不等例行奏报,沈砚舟便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悲愤沉痛,回荡在空旷恢弘的金銮殿内:

“陛下!老臣昨夜惊闻噩耗,九殿下麾下忠勇之士,竟于京畿之地遭北狄恶徒戕害,现场遗留北狄狼骑箭镞!此非寻常凶案,实乃北狄贼子对我大晟朝廷之公然挑衅,对陛下天威之亵渎!老臣斗胆揣测,此前兵部虎符失窃一案,恐非简单内贼所为,实与北狄外患勾连甚深!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臣,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彻查边关,整饬武备,严防北狄,并穷究朝中是否有人暗通款曲、资敌叛国!”

他一口气说完,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配上那副痛心疾首、忧国忧民的表情,极具感染力。不少官员纷纷附和,尤其是沈系一党,更是群情激愤,言辞激烈,仿佛北狄大军明日就要兵临城下。

萧凛冷眼旁观,等声音稍歇,才稳步出列,躬身行礼:“父皇,儿臣有奏。”

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不清情绪:“讲。”

“沈相所言,臣亦感愤慨。北狄箭镞出现在京城,确属骇人听闻。”萧凛的声音清晰平稳,不疾不徐,“然,正因其骇人,儿臣以为,更需谨慎详查,而非贸然定论。箭镞是真,但何以证明杀人者便是北狄所派?而非有人蓄意用北狄旧箭,行栽赃陷害、混淆视听之举?”

他目光扫过沈砚舟,继续道:“三年前边军大捷,缴获北狄箭矢兵器众多,除入库兵部,亦有不少赏赐将士、流散民间。此箭来源,首当厘清。若是有人故意以此制造‘外敌入侵’假象,其目的何在?是欲引发边关紧张,转移朝廷对京畿内患之注意?还是想借‘通敌’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儿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急于对外示强,而应全力彻查箭镞来路、虎符下落,揪出潜伏于京畿、甚至朝堂之内,与北狄暗通消息、或假借北狄之名行凶作乱之内奸!如此,方能真正安定人心,稳固社稷!”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将矛头从“外患”巧妙地拉回了“内奸”。支持萧凛的几名武将和御史也纷纷出言,认为九殿下所言甚是,当前京城人心惶惶,首要在于肃清内部,查明真相。

朝堂上顿时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一派主战,要求严查边关、震慑北狄;一派主查,要求先安内、再攘外。双方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

礼亲王站在亲王班列中,脸色有些微妙的不自然,几次欲言又止。他身后的二皇子,则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皇帝高踞龙椅之上,听着下面的争吵,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良久,他抬起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够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北狄箭镞之事,交由三司并兵部,严查其来源、流向。虎符失窃案,仍由九皇子萧凛协查,一应所需,各部不得推诿阻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砚舟身上,“沈相忧心国事,其情可悯。但凡事,需讲实证。在查清之前,不可妄言‘通敌’,以免朝野动荡。”

沈砚舟躬身:“老臣遵旨。”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皇帝又看向萧凛:“凛儿,朕予你协查之权,是望你能为朕分忧,早日寻回虎符,查明真相。莫要辜负朕望。”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萧凛朗声应道。

“退朝吧。”皇帝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出大殿。阳光从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子,明明晃晃,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而压抑的气息。

萧凛走出殿门,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沈砚舟从他身边走过,脚步略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

“九殿下,好辩才。但愿殿下……真能查明‘内奸’,而非引火烧身。”

萧凛面色不变,同样低声回应:“不劳相爷挂心。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沈砚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迈步离去,宽大的丞相袍服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拂过,寂然无声。

萧凛站在原地,看着沈砚舟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里。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而对手的狠辣与老谋深算,远超出朝堂上这几句口舌之争。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半枚冰冷的虎符,和一颗沉甸甸的心。

远处宫墙的拐角,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匆匆走过,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萧凛所在的方向,随即低下头,快步消失在红墙碧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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