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檐角偶尔滴答一声,像谁在暗处不耐地轻叩。到了寅时前后,那雨便密了起来,沙沙的,蚕食桑叶似的,罩住了整个小院。雨水顺着瓦沟淌下,在窗前的石阶上溅开细碎的水花,空气里漫起一股子尘土被打湿后特有的腥气,混着秋夜里渗骨的凉。
林昭没睡。她披着件半旧的靛蓝外衫,靠在临窗的榻上,手里握着一卷账册——是萧凛前日派人送来的,京畿戍卫军去岁冬衣采买的明细。灯花爆了一下,昏黄的光跟着晃了晃,账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便有些模糊。她揉了揉眉心,指尖还留着白日里打算盘留下的薄茧触感,以及……一丝洗不掉的墨臭。
这院子在城西榆林巷,闹中取静。三间正房带个小院,院角一棵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映在窗纸上,像张狰狞的爪痕。外头都道这是九殿下为府上新聘的北地账房“苏晚”先生赁下的居所。苏先生年轻,沉默,除了每月固定几日去九皇子府核账,平日深居简出,与左邻右舍不过点头之交。
林昭放下账册,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回京已半月有余。“苏晚”这个身份如一张新皮,起初贴着还不甚自在,如今倒也习惯了。只是夜深人静时,江南那场大火的焦糊味、灾民们嘶哑的哭喊、还有自己将身份文牒浸入浊水时指尖的冰凉……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裹着雨夜的潮气,重新漫上来。
她起身,想去灶间添些热水。茶壶是粗陶的,握在手里有些糙,却踏实。刚走到门边——
“哗啦!”
不是雨声。是窗棂被猛力撞开的碎裂声!
一道黑影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和一股子……铁锈般的腥甜味,从窗口直跌进来,重重摔在砖地上,溅起一片水渍。林昭瞳孔骤缩,手已按上藏在袖中的短刃,退后半步,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黑影挣扎着撑起身子,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脸上沾满雨水和污泥,额角一道血口子还在往外渗,但那双眼睛——锐利、疲惫,深处压着惊涛骇浪——是萧凛。
“殿……”林昭喉咙发紧,生生把后面的字咽了回去。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洞开的窗户,外面只有哗哗的雨声,暂无其他动静。她立刻转身闩死屋门,又疾步到窗边,将那扇被撞得歪斜的窗户勉强合拢,用一根门栓别住。
做完这些,她才回身,从木盆里拧了块干净布巾,蹲到萧凛身边。他浑身湿透,玄色的夜行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左肩处颜色更深,不是雨水,是血,正慢慢洇开。他右手死死攥着,指缝里露出一点暗沉的、非金非石的棱角。
“伤在哪?”林昭的声音压得极低,手上动作不停,用布巾去擦他额角的血。布巾很快染红,血混着雨水,温热的。
萧凛喘了口气,胸腔起伏得厉害,带着嘶哑的杂音。他没回答伤,而是将紧攥的右手猛地摊开,伸到林昭眼前。
掌心躺着一枚物件。约莫巴掌大小,青铜铸造,形似伏虎,作腾跃咆哮状。虎身斑纹细密,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见上面嵌着错金的铭文,笔画古奥,透着一股森然的威仪。只是这虎符……只有半截。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硬生生掰断,茬口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兵部武库司……”萧凛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雨夜奔逃后的粗喘和彻骨的寒意,“值守的五个人……全死了。存放京畿戍卫虎符的紫檀匣被撬……另外半枚……不见了。”
林昭擦血的手顿住了。布巾上的血腥味猛地浓烈起来,直冲鼻腔。她盯着那半枚染血的虎符,耳畔只剩下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噼里啪啦,像是无数只手在胡乱拍打着什么。
虎符。调兵之信物。京畿戍卫,拱卫京城最后一道防线的兵权象征。半枚在皇帝手中,半枚存于兵部,合符方能调动大军。如今,兵部那半枚……失窃了?还死了五个守卫?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的平静,甚至有些干巴巴的。
“三日前,子时前后。”萧凛靠着她搀扶的力道,慢慢挪到榻边坐下,扯开左肩的衣襟。一道寸许长的刀伤,皮肉翻卷,雨水浸泡后边缘泛白,但好在不深,未伤筋骨。林昭从床下暗格取出金疮药和干净布条,手法利落地替他清理、上药、包扎。冰凉的药粉沾上伤口,萧凛肌肉猛地一绷,额角渗出冷汗,却哼都没哼一声。
“为何现在才……”林昭绑好布条,打了个结。
“父皇震怒,封锁了消息,限十日内破案。”萧凛脸色苍白,但眼神里的锐气在疼痛刺激下反而更盛,“朝会上吵成了一锅粥。沈砚舟那老狐狸,力荐他新提上来的兵部侍郎主理此案,摆明了要控制风向。我……费了些力气,才争到一个‘协查’的名头。”他扯了扯嘴角,是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大概父皇也想看看,我这个儿子,除了装疯卖傻,还能不能办点正事。”
林昭没接话,拿过那半枚虎符,凑到灯下细看。青铜冰凉沉重,虎形栩栩如生,错金的铭文在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断裂处的茬口很新,摸上去有些刮手。虎身上除了萧凛的血,还有一些……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陈旧血迹,星星点点。
“守卫怎么死的?”
“一刀毙命。喉间或心口。”萧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里面是冰冷的审视,“手法干净利落,像是……军中老手。但现场被翻得很乱,做成了外贼盗窃失手杀人的样子。”
“你看过现场了?”
“今日午后,以协查之名去的。”萧凛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略有些潮湿的纸,“这是尸格和现场草图,还有武库司近三个月的人员出入记录抄本。东西不能带出,我强记了下来,出来找地方画的。”他顿了顿,“看守得很严,沈砚舟的人也在,我只能匆匆看几眼。”
林昭展开那卷纸。纸是普通的竹纸,墨迹因潮湿有些晕染,但萧凛画工竟不错,方位、尸体位置、血迹喷溅大致形态,都标得清楚。尸格上记载,五名守卫死亡时间推断在子时三刻至四刻之间。换班记录显示,子时正有一班换防,下一班本该在丑时初。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两班守卫交接的薄弱时段动的手。
她的目光在草图上逡巡。武库司在内皇城西南角,独栋二层砖石小楼,外围有高墙,墙头插着铁蒺藜。楼内一层存放普通军械文书,二层才是存放虎符等紧要之物的所在,需经过三道铁门,钥匙分由不同官员保管。
“钥匙可有遗失或被仿制?”
“没有。三道门的锁具完好,是用特殊手法撬开的。据宫里老工匠看,手法极其专业,但……故意留了些生疏的痕迹。”萧凛冷笑,“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外贼干的。”
林昭的指尖在草图上移动,停在其中一具尸体标注的位置。这名守卫倒在最里面一道铁门内侧,姿势有些奇怪,是面朝下扑倒,一只手却伸向斜后方。
“这个守卫,”她点了点那个位置,“死亡位置离门最近,像是……背对凶手时被从后面一刀割喉。但他手指的方向……”
“墙角。”萧凛接口,“我看了,墙角有几块地砖缝隙的灰浆颜色略新,像是被撬动过又匆匆复原。但当时沈砚舟的人盯着,我没法细查。”
林昭点点头,继续看。翻到出入记录时,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近三个月,进出武库司的人员庞杂,有兵部官员、值守侍卫、文书小吏、乃至递送饭食杂物的宫人。记录潦草,有些连进出事由都写得含糊。
“这些人的背景,能查吗?”
“正在暗查。但需要时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萧凛看着她,“先生,此案非同小可。虎符失窃,若落入有心人之手,或是与京外兵马呼应……京城顷刻便是滔天大祸。父皇表面让我协查,实则……恐怕也存了试探各方反应的心思。我们动作必须快,但更要准。”
林昭放下纸卷,沉默了片刻。屋里只有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潮湿的寒气从窗缝门隙钻进来,激得人皮肤起栗。她看着那半枚染血的虎符,青铜的冷硬透过指尖传来。
“守卫都是一刀毙命,说明凶手武功极高,且心狠手辣,目的明确——就是杀人夺符。”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清晰得有些冷,“现场伪装成外贼,却留下专业撬锁又故作生疏的矛盾痕迹;杀人手法是军中风格;时间选在守卫换班间隙……这不是普通的盗窃,是精心策划的灭口和夺取,而且凶手对武库司内部轮值规律极为熟悉。”
萧凛目光灼灼:“内鬼?”
“未必是现在武库司的人,但一定有内应提供消息,甚至可能参与了清理外围、调开巡逻等事。”林昭目光重新落回尸格,“还有一处奇怪。五名守卫,致命伤都在喉或心,说明凶手出手极快,让他们来不及反应或呼救。但其中一名守卫,”她指向草图那个扑倒的守卫,“他的指缝里,仵作清理时发现嵌有少许……青灰色的粉末,似砖粉,但质地与武库司内铺地的青砖不同。记录上只提了一句,未做详述。”
“砖粉?”萧凛皱眉,“武库司内外地面,我留意过,都是寻常的宫廷御窑金砖,青黑色,质地坚实细腻。”
“所以这砖粉,可能来自凶手身上,或是打斗中从别处沾染的。”林昭起身,走到窗边,听着外面的雨,“殿下,你还记得,我们之前推测沈砚舟可能通过控制刑部、兵部,来影响甚至掌控部分军队吗?”
萧凛眼神一凛:“你是说……这次虎符失窃,也可能与沈贼有关?他难道想……”
“不一定直接是他。但此事最大得益者是谁?”林昭转回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虎符失窃,京畿防务出现致命漏洞,皇帝必然惊恐。谁最能以‘整顿防务、肃清内奸’的名义,进一步扩张权力?沈砚舟如今在兵部、刑部势力根深蒂固,若再让他借机把手伸进京畿戍卫甚至皇宫禁军……”
萧凛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摇头:“可这也太冒险了!虎符若真落入不可控之人手中,第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京城!沈砚舟老谋深算,岂会行此险招?”
“或许,他自信能控制局面。或许,这虎符根本就没出京城,甚至……就在他掌控之中。”林昭的声音更低了,像怕惊扰什么,“又或许,他想制造一个更大的乱局,一个让陛下不得不更加倚重他、甚至赋予他独断之权的乱局。”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住了。药味、血腥味、潮湿的土腥味、还有灯油燃烧的微焦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萧凛盯着那半枚虎符,良久,才嘶声道:“那这半枚……如何会到你手中?又为何沾着血?”
林昭走回榻边,重新拿起虎符,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断口和干涸的血迹:“这就是最蹊跷之处。凶手既已得手,为何不带走完整的虎符,反而留下这半枚?还偏偏让你‘捡到’?这血……是守卫的,还是凶手的?抑或是……故意沾上去的?”
她将虎符举高,对着灯光变换角度。忽然,她目光一凝,在虎符内侧靠近断裂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看到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黏着物。不是血,更像是一种特殊的火漆或封蜡残留。
“这里……”她示意萧凛看。
萧凛凑近,眯着眼看了半晌,脸色越发难看:“这是……兵部用来封存绝密文书的一种特制火漆,掺了朱砂和犀角粉,寻常地方根本没有。看这残留的样子,像是……这半枚虎符被取出时,原本和什么东西粘封在一起,被强行扯开了。”
虎符与某物粘封在一起?被扯开?只带走了另一半?
一个更令人心悸的猜想浮上心头。也许凶手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虎符?或者,这虎符本身,还关联着其他更隐秘、更要命的东西?
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咯咯轻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叩问。
林昭放下虎符,目光与萧凛沉重的视线撞在一起。
“殿下,”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案子,恐怕比我们想的更深。当务之急,是必须亲眼去看一看现场,尤其是那个守卫手指的墙角,还有……查清那种青灰色砖粉,到底来自何处。”
萧凛缓缓点头,肩上的伤处因动作传来刺痛,让他眉头蹙紧:“我明日设法安排,让你以我随从的身份进去。但时间不会多,沈砚舟的人盯得很紧。”
“一刻钟也好。”林昭将尸格草图仔细卷起,递还给他,“另外,我需要近三个月所有能接触武库司人员的详细档案,越全越好。还有京城各处官署、王府、乃至沈砚舟别院等要害之地的地砖样品——尤其是那种青灰色的砖。”
萧凛一怔:“你要查砖?”
“一点砖粉,或许就是破局的钥匙。”林昭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丝在黑暗中划出无数银亮的细线,“既然凶手费尽心思想把我们往‘外贼’的路上引,那我们就偏要看看,这‘外贼’的脚印,到底踩在了哪家府邸的砖上。”
萧凛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窗外的微光给她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边缘。他忽然想起江南滔天的火光和灾民灼灼的眼睛。眼前这个人,似乎总能在最深的黑暗里,抓住那一丝最细微的光。
他握紧了那半枚冰冷沉重的虎符,断口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好。”他吐出一个字,带着豁出去的决心。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闷闷的,穿透雨幕。四更天了。
林昭忽然问:“殿下,你方才翻窗进来,可曾留意附近有无异常?尾巴甩干净了吗?”
萧凛摇头:“我用的是潜龙阁最隐秘的路线和手法,中途换了三次装束,绕了七条巷子。若有尾巴,除非是鬼。”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同时静默下来,侧耳倾听。除了风雨声,只有巷子深处偶尔传来野狗低低的呜咽,很快又被雨声淹没。
但那种无形无质、却实实在在笼罩下来的危机感,却比这秋夜的寒雨,更让人肌骨生凉。半枚虎符躺在桌上,像一头沉睡的凶兽,睁着半只染血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这间陋室,和室中这两个试图撬动命运齿轮的人。
林昭起身,将冷掉的茶水泼在墙角,重新沏了一壶热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铜壶粗糙的表面,也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
“天亮之前,殿下还需回去。”她将一杯热茶推到萧凛面前,“这半枚虎符,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凛端起茶杯,滚烫的杯壁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他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半晌,才道:“不能交出去。至少现在不能。这是唯一的实物线索,也可能是……诱饵。”
“留在身边,太危险。”
“我知道。”萧凛抬眼,眼底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所以,要尽快破案。在有人发现这半枚虎符在我这里之前,在京城因为这失窃的半枚虎符掀起滔天巨浪之前。”
他仰头,将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像是咽下所有的不安和焦灼。
林昭没再劝。她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然后轻轻拉开一条缝。清冷的、带着雨腥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巷子里空无一人,地面湿亮,映着天幕将明未明时那点子可怜的灰白。
“雨小了。趁天色未亮,我送你从后巷走。”她低声道。
萧凛点点头,将虎符仔细包好,塞进怀中贴身藏妥。伤口包扎后行动仍有些滞涩,但他咬牙挺直了背。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没入后院,穿过堆着杂物的小径,来到一扇隐蔽的角门。林昭拉开门闩,外面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堆满湿漉漉的垃圾,气味熏人。
萧凛闪身出去,在踏出门口的瞬间,他回头看了林昭一眼。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那双眼睛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像是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先生,”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吞没,“保重。等我消息。”
林昭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角门轻轻合拢,插销落下,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林昭背靠着冰凉潮湿的木门,站了一会儿,听着外面极其细微、很快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只剩下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她走回屋里,桌面上还留着茶杯,灯油将尽,火光跳动得越发微弱。那卷尸格草图已被萧凛带走,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与阴谋的味道。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天色依旧沉晦,但东边天际的云层背后,已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雨丝在微光中显出形状,斜斜地、绵绵不绝地落下。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带着半枚染血的虎符,和无数隐藏在暗处的杀机。
林昭关好窗,吹熄了灯。屋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她在黑暗里静静站着,直到眼睛适应了这黑暗,能勉强看清屋内家具模糊的轮廓。
然后,她走到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青铜虎符冰冷的触感。
“青灰色的砖粉……”她喃喃自语,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某个看不见的图案。
远处,不知哪家的公鸡,试探性地、嘶哑地啼了一声。很快,又被雨声盖了过去。
天,终究是要亮的。无论这场雨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