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座王府。白日的喧嚣与荒唐似乎都被这深沉的黑暗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种过分刻意的寂静。林昭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睁着眼睛,听着外面巡夜人规律而沉闷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个疯王爷——九皇子萧凛,自将她捡回来后,便再未露面。只有那个面容刻板的老嬷嬷按时送来饭食和汤药,态度客气却疏离,像对待一件暂时寄存的、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物件。
这种被悬在半空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像一颗被随意放置的棋子,不知道执棋者下一步会将她移向何方。被动等待,从来不是她的风格。
**必须主动。** 至少,要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地,这位“疯王”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窗外传来二更的梆响。巡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林昭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换上那套婢女的粗布衣服,动作轻缓得像一只夜行的猫。高烧已退,体力恢复了大半,虽然四肢依旧有些酸软,但足以支撑她完成一次简单的探查。她将一头青丝用布条利落地束起,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
确认外面再无动静后,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纤细却坚韧的、原本用来固定衣物的竹篾——这是她这几日唯一能找到的,勉强能充作工具的东西。小心地将竹篾从门缝中探出,凭借着极其细微的手感反馈,一点点拨动着门外那简陋的木质门闩。
“咔。”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门闩滑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灵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虚掩,未发出丝毫声响。
院子不大,月光被高墙和屋檐切割成破碎的几何图形,投在地上,明暗交错。她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脚步落地无声,呼吸都放得极轻。这座王府比她想象的要大,也更……安静。不是无人居住的死寂,而是一种被严格规训后的、带着压抑的宁静。
她避开偶尔亮着灯火的耳房和下人居所,凭着直觉和对建筑格局的粗略判断,朝着看起来像是主院的方向摸去。一路上,她注意到几处看似无人、实则藏着暗哨的位置——那是呼吸声与周围环境细微不协调暴露了他们。这王府的防卫,远比表面看起来要严密得多。
这更印证了她的猜测:那位九皇子,绝不简单。
主院的书房,并不难找。它是整个王府中最轩敞、位置也最核心的建筑之一。此刻,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她绕到书房侧面一扇不起眼的窗户下,再次用竹篾拨开里面简陋的插销,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侧身钻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淡淡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与那日萧凛身上相似的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内一片漆黑,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勾勒出家具庞大的轮廓。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同时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只有她自己轻微的心跳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安全。
她开始行动。没有去碰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书籍和卷宗,她的目标更明确——寻找暗格,或者任何能揭示这位王爷真实面目的东西。
她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轻轻划过光洁的书架隔板,敲击着听起来可能空心的墙壁,检查着桌案和椅子的每一个细微的接缝和雕花装饰。动作专业而迅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终于,在靠近里侧一个不起眼的、摆放着几卷普通山水画轴的书架后方,她指尖触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与周围木质纹理略有差异的凸起。她轻轻按压。
“咔哒。”
一声机括转动的微响,书架侧面的一块木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暗格。
林昭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凑近看去。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几样东西。最上面是一卷用牛皮仔细包裹的图纸。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展开。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内容——那是一幅极其详尽的北境边防舆图!山川河流、关隘城池、驻军分布,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她在京兆尹府偶然看到的官方版本还要精细!一些关键节点旁,还用极细的朱笔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批注,字迹锐利,带着一股杀伐之气,与萧凛那日醉醺醺的荒唐模样判若两人!
她的目光凝固在舆图一角,那里用更深的墨色圈出了一个屯粮之地,旁边批注着日期和预计存量。然而,根据她脑海中关于北境地理和近年气候的记忆,那个地方,早在三年前就因为一场特大的沙暴而被废弃了!
一个终日醉生梦死的疯王,为何会藏着如此精密的边防图?又为何会关注一个早已废弃的屯粮点?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舆图仔细卷好放回原处。暗格里还有几封书信和一本薄薄的册子。信件的火漆已被拆开,她快速浏览,内容是与西域某商队关于货物价格、运输路线的磋商,语气平常,但涉及的金额和货物量绝非一个小小“疯王”该有的手笔。那本册子则更让她心惊,里面记录的是一些看似杂乱的人名、代号和日期,像是一种……暗探或死士的联络记录?
最后,她的目光被暗格最底层一样东西牢牢吸住——那是一卷抄录的文书,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林氏通敌案卷宗摘要”。
她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父亲……林家……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纸面。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藏着这个?
就在她心神激荡,准备拿起卷宗细看的那一刻——
“咳。”
一声极轻的、仿佛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咳嗽声,从书房的内间传来!
林昭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有人!
她像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停止。耳朵捕捉着内间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翻身声,只有那一声咳嗽之后,恢复了死寂。
是萧凛?他一直都在内间?还是……刚刚醒来?
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恢复原状,合上暗格,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然后,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到窗边,敏捷地翻了出去,并将窗户轻轻合拢。
回到那间狭小的下人房,重新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
她不仅确认了萧凛是在伪装,更窥见了他潜藏的巨大能量和野心。甚至……他还关注着林家的案子。
他捡她回来,绝非一时兴起。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一小方清冷的光斑。她走到那光斑中,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月光下略显苍白的手指。
她想起那幅北境舆图上,关于废弃屯粮点的批注,想起萧凛那日醉醺醺靠近她时,身上浓烈的酒气,以及……他低声说的那句话。
——“你袖口的河泥,是南市下游独有的紫泥。”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划亮了她的思绪。
她走到屋内那张简陋的小桌旁,用手指蘸了杯中残余的冷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画下了一个符号——一个由简单几何线条构成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标记。那是她前世所在情报机构内部使用的一个非正式代号,代表“观察”与“潜在合作”。
她要将这个信号,送回到那个书房。送到那位“疯王”的眼前。
这是一次冒险的试探。要么,引火烧身;要么,为她在这绝境中,撕开一道合作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