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是在第二天傍晚,由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送来的。镶着金边的湖蓝色信笺,打开来有股清浅的荷香,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味道,像是特意从什么香窖里熏染出来,为的就是显得风雅。
信上的字写得极漂亮,瘦金体,筋骨分明,邀“林巡检”于三日后赴太湖洞庭山“赏残荷,品新酿,共商江南盐漕之利弊”。落款是五个并排的名字:顾延年、陆文渊、朱世昌、张浚、沈伯安。
五大世家的家主,齐了。
林昭捏着那请柬,在盐运司值房昏黄的油灯下看了很久。纸是上好的宣纸,指尖摸上去有细微的颗粒感,韧得很,轻易撕不破。窗外的天色正从铁灰转向沉黑,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穿过高窗,照在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光影里像一群蛰伏的蚂蚁。
何三娘站在旁边,脸色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主事,不能去。这是鸿门宴,明摆着的。”
“我知道。”林昭把请柬放下,声音平静,“但必须去。”
“为什么?咱们不是还有两天时间查盐场的账吗?还有那个散播谣言的……”
“三娘,”林昭打断她,抬眼看向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你觉得,他们弄出盐工暴动这一出,又送来这请柬,是为了什么?”
何三娘语塞。
“他们急了。”林昭站起身,肩伤让她动作有些迟缓,但脊背挺得笔直,“盐工的账一查,影子盐引、历年克扣,这些都藏不住。所以他们要搅浑水,要给我一个‘激起民变’的罪名。现在罪名没扣成,盐工反而暂时稳住了,他们就要换一招——摆下阵势,请君入瓮。这请柬,是最后通牒,也是试探。”
“那更不能去了啊!在太湖,在他们的地盘上……”
“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才会放松,才会露出更多马脚。”林昭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扬州附近水域图,她的手指点在“太湖”两个字上,“而且,我不去,他们就会觉得我怕了。接下来就不是请柬,是更阴的招数,也许直接在运河上再沉几艘船,或者在哪个盐场再‘失火’烧掉关键账目。我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
何三娘张了张嘴,还想劝,但看着林昭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那……多带些人手,我让‘夜不收’的兄弟们……”
“不带。”林昭摇头,“请柬上只邀了我一人。带人去,显得心虚,也进不去。他们不会在明面上动手,太蠢。但暗地里……我会安排。”
她走回书案,提笔,快速写了几行字,折好交给何三娘:“立刻发出去。给我们在江宁、苏州的人,让他们查这几家最近在太湖周边有什么异常调动。另外,让咱们的人,三天后,在洞庭山外围接应,不要靠近,听我信号。”
“主事,您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林昭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眼里没什么温度,“我是‘钦差副使’,代表朝廷。他们敢动我,就是公然造反。现在,他们还不敢。”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而且,我也不会真的只身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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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洞庭山。
太湖的水汽在初冬的午后凝成薄雾,笼罩着远近的山峦和岛屿,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湿漉漉的纱。画舫从胥口码头出发,破开墨绿色的湖水,缓缓驶向湖心最大的那座岛屿。船舱里熏着暖香,炭盆烧得旺,可林昭还是觉得冷,那种湿冷像细密的针,往骨头缝里钻。她换了身衣裳,不是官服,是件月白色的文士襕衫,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鹤氅,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脸上未施粉黛,甚至故意用些土黄膏子把脸色弄得暗沉些,看起来就是个清瘦、甚至有些病弱的年轻书生。
画舫上除了船夫,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引路。林昭靠在窗边,看着外面掠过的、枯黄残败的荷梗。大片大片的荷叶曾经碧绿接天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黑色枝干,直挺挺地戳在水面上,像无数只伸向天空求救的、干枯的手。偶尔有几片顽固的残叶,也是焦黄的,边缘卷曲,在风里瑟瑟发抖,发出沙啦沙啦的碎响,像垂死者的叹息。
空气里有湖水淡淡的腥气,有远处岛屿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还有画舫自身木材和油漆的味道。
“先生,到了。”老仆在舱外低声说。
画舫靠上一处白石砌成的精致码头。早有青衣小帽的仆役垂手等候。码头延伸向里,是一条蜿蜒上山的石径,两旁种满了经冬不凋的松柏,绿得沉闷。林昭下了船,跟着引路的仆役拾级而上。石阶上生着滑腻的青苔,空气比水面上更冷冽,吸入肺里,带着松针的清苦味道。
半山腰处,豁然开朗。一片依山势修建的园林,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树奇石之间。最高处是一座四面敞开的水榭,悬在峭壁之上,俯瞰着大半太湖。水榭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正在煮茶闲谈,声音不高,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
林昭走近时,谈话声停了。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坐在主位的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深紫色的团花便袍,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神色平和,看不出喜怒。这是顾延年,顾家的家主,也是五家里年纪最长、声望最高的。他左手边是个富态的中年人,面团团,笑呵呵,穿着赭色绸袍,像尊弥勒佛,是陆文渊。右手边是个精瘦的汉子,鹰钩鼻,眼神锐利,穿着墨绿色劲装,腰间佩了块古玉,是朱世昌。再旁边,是个看起来最年轻、约莫三十出头、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男子,穿着素雅的竹青色长衫,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时不时掩口轻咳,是张浚。最末位,是个一直低头摆弄茶具、看不清脸的人,穿着灰扑扑的布袍,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想来就是那个最低调、也最神秘的沈伯安。
“这位便是京城来的林巡检?老夫顾延年,有失远迎。”顾延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顾老。”林昭拱手,不卑不亢,“晚辈林昭,应约前来。”
“林巡检一路辛苦,请坐。”顾延年指了指下首一个空着的座位,正好在张浚对面。
林昭依言坐下。立刻有侍女上前奉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是顶级的明前龙井。
“林巡检年少有为,以女子之身,掌巡查重权,实乃我朝佳话。”陆文渊笑眯眯地开口,语气温和,像长辈夸赞晚辈,“只是江南水乡,不比京城,气候湿冷,林巡检看着气色不佳,可要保重身体啊。”
“多谢陆先生关心。职责所在,不敢言苦。”林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好茶,入口甘醇,但她此刻尝不出什么滋味。
“职责所在,说得好。”朱世昌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只是不知林巡检的职责,是来查盐政,还是来……搅乱江南?”
水榭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远处湖面上有水鸟掠过,发出凄厉的鸣叫。
林昭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朱世昌,目光平静:“朱先生此言何意?林昭奉旨巡查,自然是要查清弊政,肃清贪腐,通畅漕运,以利国计民生。何来搅乱一说?”
“查弊政?”朱世昌冷笑一声,“永丰盐场数千盐工暴动,险些酿成大祸,这难道不是林巡检‘查’出来的结果?江南盐政运转数十年,虽有微瑕,但大体平稳,供给朝廷,养育万民。林巡检一来,便拿些陈年旧账做文章,煽动无知盐工,这不是搅乱是什么?”
“陈年旧账?”林昭微微挑眉,“朱先生是说,克扣盐工血汗钱,私放影子盐引,偷逃国家税银,这些只是‘微瑕’?数千盐工被逼得走投无路,聚众求生,在朱先生眼里,只是‘无知煽动’?”
她语气依旧平稳,但字字如针。水榭里安静得能听到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张浚又咳了两声,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轻轻开口,声音温润:“林巡检息怒。朱兄性情耿直,言语或有冲撞。只是……江南局面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盐政之事,牵扯各方,盘根错节,急切之间,恐生变乱。林巡检一片公心,我等佩服,但行事之法,或许……可以更和缓些?”
“和缓?”林昭看向他,“张先生的意思是,对那些被克扣了几十年工钱、食不果腹的盐工,对那些被私盐侵占市场、守法经营的商人,对那些因为漕运梗阻、货物霉烂血本无归的船主,我要跟他们说,‘请和缓些,再等等’?”
张浚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只是摇头轻叹。
一直没说话的沈伯安,这时忽然抬起头。林昭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很普通的一张脸,四十多岁,眉眼平淡,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只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他没看林昭,而是用一块细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的一个青瓷茶杯,仿佛那茶杯比眼前这场交锋重要得多。
“林巡检,”顾延年终于又开口了,手里佛珠捻动的速度没变,“江南是朝廷的江南,更是江南百姓的江南。我等世居于此,所求不过一个‘稳’字。稳,则民安,则税足,则天下太平。林巡检锐意进取,老夫理解。但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容易焦糊。”
他顿了顿,目光如古潭般看向林昭:“老夫虚长几岁,托大说一句。盐政积弊,非一日之寒。林巡检若真想有所作为,不妨……与我等合作。江南的规矩,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些账能查,哪些线不能碰,怎么查既能向朝廷交代,又能不伤筋动骨,我们可以帮林巡检参详。如此一来,巡检建功,江南安稳,岂不两全其美?”
图穷匕见。
林昭轻轻笑了,笑声很轻,落在寂静的水榭里,却显得格外清晰。“顾老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想要的‘稳’,是维持现状的‘稳’,是世家继续掌控盐引、盘剥盐工、偷逃税银的‘稳’。而我要的,是打破这种‘稳’,把被你们吞下去的血肉,一点一点吐出来,还给朝廷,还给百姓。我们想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东西。”
她站起身,鹤氅的衣摆扫过光洁的地面。山风猛地灌进水榭,吹得炭火一阵明灭,也吹动了在座每个人脸上的肌肉。
“三日前,永丰盐场盐工暴动,是有人散播谣言,说我林昭要加税裁人。”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谣言从何而来,诸位心里想必有数。我给了盐工三天时间,也给了自己三天时间。今天,是第二天。”
她走到水榭边,扶着冰冷的栏杆,望向下面烟波浩渺的太湖。雾气似乎更浓了些,远处的岛屿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潜伏的巨兽。
“明天,是第三天。我会兑现我对盐工的承诺。造谣者,我会揪出来。被克扣的工钱,我会一笔笔追回。盐场的蛀虫,我会一个个清理。”她转过身,背对着湖光山色,面对着水榭里神色各异的五张脸,“至于诸位……”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愿意配合朝廷清查,交出非法所得,补足偷漏税银,约束子弟遵守新法者,过往之事,朝廷可酌情从宽。冥顽不灵,试图阻挠新政,甚至勾结匪类、祸乱地方者……”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透出的光,比太湖冬日的湖水还要冰冷刺骨。
水榭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远处湖水拍打岸石的单调声响。
良久,顾延年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巡检,”他缓缓道,“年轻气盛,是好事。但太湖风大,水更深。小心……别湿了鞋。”
“多谢顾老提醒。”林昭微微颔首,“风大水深,才更要看清方向,免得……船翻了,大家都落水。”
她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时的石径,一步步走下。月白的襕衫在苍翠的松柏间时隐时现,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雾气。
水榭里,沉默持续了很久。
朱世昌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杯盏乱跳:“不知天高地厚!”
陆文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阴沉的肥肉:“她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们撕破脸。”
张浚咳嗽得更厉害了些,用帕子掩着嘴,指缝间似有暗红:“她手里……到底有多少证据?”
沈伯安终于擦完了那个杯子,将它轻轻放回茶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他抬起头,看向林昭消失的方向,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波动。
“不是证据的问题。”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淡,“是她这个人。”
顾延年重新捻动起佛珠,目光投向暮色渐合的湖面,喃喃道:“是啊……她这个人。”
太湖的雾,不知何时,更浓了。远处传来画舫返航的摇橹声,吱呀,吱呀,缓慢而固执,渐渐消失在茫茫的水汽里。
山下的码头上,林昭登上画舫。船舱里,一个穿着乐工服饰、抱着古琴的瘦小身影,在她进来时,微微抬起了头——那是何三娘安排好的、精通口技和变装的青蚨谍网成员,早已混在乐师中上了岛,此刻正要随船离开。
画舫离岸,驶向暮霭沉沉的湖心。
林昭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湖风吹拂着脸颊。左肩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她浑然不觉。怀里,那封请柬的一角,硬硬地硌着胸口。
谈判破裂了。
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厮杀了。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被浓雾吞噬的胥口码头轮廓,眼神冰冷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