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营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到了寅时初刻,雪片子就变成了鹅毛,密密实实地往下盖,不多时,北狄大营连绵的毡帐顶就蒙上了一层惨白。篝火在雪幕里挣扎着,光晕昏黄一团,映着守夜士兵蜷缩的身影和呼出的白气。
左贤王的大帐里却暖得有些燥人。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烤得空气里一股子羊油和皮革混杂的闷味儿。左贤王披着件紫貂皮大氅,没戴冠,花白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肩头,正就着灯火,反复看着手里那封皱巴巴的、沾着可疑褐红色污渍的密信。信是狄文写的,但句式带着点生硬的晟语翻译腔调。
“……巡视前沿……中伏……重伤昏迷……秘不发丧……”
他嘴里无声地念着这几个词,粗短的手指在信纸上摩挲,仿佛能摸出真假来。帐下坐着几名心腹将领和萨满,都屏着呼吸,眼珠子跟着他手指动。
“这血……”左贤王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闻着倒新鲜。”
一个满脸刀疤的千夫长凑近了些,耸动鼻子嗅了嗅:“王,是腥的。像是……不到一天的人血。”
“送信的人呢?”左贤王抬眼。
“死了。”另一个将领闷声道,“是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小队在野狼谷西边发现的,人就趴在一块石头后面,背上中了两箭,箭是咱们的制式。这信,还有这件……”他踢了踢脚边一个包袱,露出里面一角撕裂的、绣着暗金云纹的玄色披风,“都压在他身下。像是逃出来报信,伤重死在那儿的。”
左贤王拎起那件披风。料子极好,触手冰凉柔滑,边角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纹样,确实是南朝皇室和高阶将领才用得起的“冰蚕锦”。披风肩部被利器划开一道大口子,破口处浸满深褐色的血污,已经硬了。他凑近闻了闻,没错,是人血,腥气里还带着点铁锈味。
“验过伤口了?”他问。
“验了。背上两箭都是透伤,挨着心肺。死得透透的。”刀疤脸千夫长舔了舔嘴唇,“王,这信……要是真的,那可是天赐良机!”
帐内气氛一下子活泛起来。几个将领眼睛放光,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连那位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萨满,也掀开了眼皮,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道精光。
“萧凛若真重伤不醒,镇北关群龙无首,裴照一个人撑不住!”一个年轻些的将领忍不住捶了一下大腿,“咱们猛攻!一鼓作气,拿下关城!抢在雪彻底封路之前!”
“慢着。”老萨满慢悠悠开口,声音干涩得像风吹枯叶,“汉人狡诈,会不会是计?”
左贤王没说话,只是把那信和披风又仔细看了一遍。信纸是北狄探子常用的、浸过桐油的薄羊皮,不易损坏,也难伪造。字迹潦草,甚至有几个词拼错了,符合仓促逃命的状态。披风上的血污、破口,也都对得上。最重要的是……他前几日确实接到过密报,说南朝京城风向不对,那位沈相似乎出了事。南朝内部若乱,边关将领弄出个“重伤”来稳定军心,也不是不可能。
他把信纸靠近炭火,眯着眼看。火光透过羊皮纸,映出纤维粗糙的纹理,还有边缘处一点点没刮干净的脂肪层——这也是狄人制皮的特色。伪造?要伪造到这种程度,得对狄人的东西熟悉到什么地步?
“王,机不可失啊!”刀疤脸又催促道,脸上那道疤在火光下扭动着,“管他是真是假,咱们打一打就知道了!若是真的,破了镇北关,南朝北境门户大开,多少粮食、女人、金银!若是假的……咱们试探性进攻,见势不对就撤,也不亏!”
左贤王盯着炭火,跳跃的火苗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他想起了金匣里那份还没焐热的盟约,想起了沈砚舟承诺的“大事成后”的丰厚回报,也想起了自己帐下那些越来越不耐烦、嗷嗷叫着要南下“取粮过冬”的儿郎们。
雪还在下,越下越紧。天亮之后,积雪会覆盖很多痕迹,也会让攻城变得艰难。
他猛地将密信拍在案几上!
“传令!”左贤王站起身,紫貂大氅滑落肩头,露出里面精悍的皮甲,“各部整军!卯时三刻,埋锅造饭,辰时正,全军出击!中军直扑镇北关城门,左右两翼给我包抄,断了他们后撤和援兵的路!这一仗,要打出气势!让南朝人知道,没了萧凛,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羊!”
“嗷——!”帐内爆发出狼嚎般的应和声。
雪幕之下,沉睡的狄营如同惊醒的巨兽,开始蠕动、沸腾。低沉的牛角号一声接着一声,穿透风雪,传遍四野。毡帐里钻出无数身影,披甲,牵马,检查弓刀,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混合着兴奋、嗜血和寒冷的气息。
镇北关的城头上,裴照按着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个雪人。雪花落在他铁甲上,积了薄薄一层。他身后,城墙垛口后面,伏着黑压压的士兵,弩箭上弦,滚木礌石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几口大铁锅里,金汁(烧沸的粪便混毒药)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没人说话,只有风雪呼啸和粗重的呼吸声。
林昭不在城头。她在关内更高处的钟鼓楼上,那里视野更开阔。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手里拿着个裴照给的、军中专用的单筒“千里镜”,镜片是水晶磨的,有些模糊,但勉强能看清远处狄营的动静。看着那片如同沸水般翻腾的营盘,看着雪幕中影影绰绰集结的骑兵方阵,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鱼,闻到饵了。
辰时初,雪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关外原野上,黑压压的狄人骑兵开始缓慢移动,如同漫过荒原的黑色潮水。马蹄踏碎积雪,闷雷般的声响由远及近,震得人脚底发麻。
裴照舔了舔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哑声道:“传令,各就各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箭,不许露头。让他们靠近,再靠近点。”
命令被低声传递下去。城墙上紧绷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新兵的手在抖,被旁边老兵狠狠瞪一眼,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刀把。
狄人骑兵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中军阵前,左贤王骑在一匹格外雄健的黑马上,眯着眼打量这座如同巨兽般矗立在风雪中的关城。城头静悄悄的,旗号不展,人影稀疏,只有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几面破旧军旗。
“果然有古怪。”左贤王心里那点疑虑又冒出来一点。太安静了。按照常理,大军压境,城头早该锣鼓喧天,箭矢如雨了。
“王,攻不攻?”刀疤脸催问。
左贤王咬了咬牙:“先派两个千人队,试探一下!用云梯,集中攻城门左侧那段城墙!看看反应!”
号角再起。两个千人队脱离大阵,扛着简陋的云梯,嘶吼着向城墙冲来!马蹄溅起雪泥,喊杀声瞬间撕裂了风雪天的寂静。
城头上,裴照眯眼看着那些蚂蚁般涌来的狄兵,计算着距离。“三百步……两百五十步……稳住……放他们到一百五十步内!”
狄兵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弯刀。城头上有些骚动,一个新兵忍不住探身想放箭,被身后的什长一脚踹在腿弯:“趴下!想死啊!”
“一百八十步……一百七十步……”裴照心里默数,手缓缓举了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狄兵已经进入弓箭最佳射程,他们有些疑惑地减慢了速度——城上怎么还不放箭?
就在这一瞬间,裴照的手狠狠挥下!
“放箭!”
“嗡——!”
仿佛巨蜂振翅,数百张强弩同时击发!黑压压的箭矢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然后暴雨般倾泻而下!冲在前排的狄兵人仰马翻,惨叫声顿时压过了风声!
“擂石!滚木!”
巨大的石块和钉满铁钉的滚木被推下城墙,沿着斜坡轰隆隆砸落,所过之处,筋断骨折!
“金汁!浇!”
恶臭滚烫的粘稠液体瓢泼而下,淋在攀爬云梯的狄兵头上身上,顿时皮开肉绽,惨叫滚落,那气味混合着焦臭和粪臭,令人闻之欲呕。
试探进攻的两个千人队,在短短一盏茶时间内,丢下近百具尸体,狼狈退回。
左贤王在远处看着,脸色铁青,但心里反而踏实了些——有抵抗,说明城上有人指挥,不是空城。但这抵抗的力度……似乎比预想的要弱?箭矢的密度,滚木礌石的投放,都显得有些……章法不足?
“王,汉人肯定心虚了!防守都没组织好!”刀疤脸兴奋道,“你看他们那段城墙,守兵明显不多!”
左贤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刚才反击最猛的是城门楼附近,而左侧有一段城墙,箭矢明显稀疏,滚木也没放几根。难道是兵力不足,捉襟见肘?
“再探!”左贤王沉声道,“派三个千人队,主攻那段城墙!中军压上,牵制城门楼!”
更多的狄兵涌了上来。这一次,攻势猛烈得多。箭矢对射,云梯一架接一架搭上墙头,悍勇的狄兵叼着刀,不要命地向上攀爬。那段“薄弱”的城墙果然压力大增,几次被狄兵冒头,守军似乎真的有些慌乱,反击变得凌乱。
裴照在城门楼上看得真切,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招来传令兵:“让左侧第三段的人,再‘乱’一点,放十几个狄狗上来!然后‘拼命’堵回去!做像点!”
“是!”
战况越发激烈。那段城墙果然“失守”了一小截,十几个狄兵狂喜地跳上城墙,挥舞弯刀乱砍,但很快就被“匆忙”赶来的援兵“血战”击退,丢下几具尸体,残余的又被打下城墙。整个过程,看起来惊险万分,守军“损失”也不小。
左贤王远远望见有己方士兵登城,虽然很快被赶下来,但心头那点疑虑终于被狂喜冲散——是真的!守军兵力不足,指挥不畅!萧凛肯定出事了!
“全军压上!”他拔出弯刀,直指镇北关,“破关就在今日!先登城者,赏千金,女奴十个!杀!”
“吼——!”
八万狄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扑向关城!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是总攻!骑兵在前冲击城墙,步卒扛着更多云梯、撞木,紧随其后。箭矢遮蔽了本就阴沉的天光,杀声震得雪花都在空中乱颤。
裴照看着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敌军,非但不惧,眼中反而燃起熊熊战意。他一把扯掉身上沾满雪花的披风,露出精铁铠甲,大吼道:“弟兄们!鱼儿全进网了!给老子打起精神!让这些狄狗知道,镇北关,是谁的地盘!”
“杀!杀!杀!”城墙上的守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先前那点“慌乱”假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狼一样的凶狠和纪律严明的反击。
但狄军势大,尤其是中军主力,在左贤王亲自督战下,拼死向前。巨大的撞木被抬到城门下,咚咚的撞击声混在喊杀声中,沉闷而惊心。更多的云梯搭上城墙,狄兵如蚁附般向上攀爬。
“将军!瓮城方向,狄兵冲得太猛,快顶不住了!”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奔过来嘶喊。
裴照看了一眼林昭所在的钟鼓楼方向,咬了咬牙:“按计划,放他们进瓮城!”
“放……放进来?”校尉一愣。
“执行命令!”裴照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快去!让瓮城的人撤上内墙!快!”
命令传下。那段“薄弱”的城墙,以及与之相连的瓮城外侧,守军开始“节节败退”,似乎真的抵挡不住狄人凶猛的攻势。狄兵见状,更加疯狂,一股脑涌向豁口。
越来越多的狄兵冲过外侧城墙,杀入瓮城之中。瓮城是夹在内外墙之间的封闭区域,形如大瓮。冲进来的狄兵发现内墙城门紧闭,墙头守军箭矢如雨,才惊觉不妙,想往回撤时,却发现自己冲进来的那个豁口,不知何时已被落下的厚重铁闸封死!
“不好!中计了!”冲在最前面的狄将惊恐大叫。
但已经晚了。
钟鼓楼上,林昭看着瓮城内挤得密密麻麻、如同没头苍蝇般的狄兵,轻轻放下了千里镜。她对身边待命的信号兵点了点头。
信号兵举起两面红色小旗,用力挥舞。
瓮城内墙墙头,一直沉默的数十架重型弩机,同时调转方向,对准了瓮城内拥挤的人群。更可怕的是,墙头上突然竖起数十根粗长的竹管。
裴照站在内墙城楼,看着瓮城内那些惊恐万状的狄兵,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缓缓举起右手,然后,狠狠劈下!
“放!”
“咻——!”“轰——!”
重型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恐怖的尖啸扎入人群,瞬间串起数人!与此同时,那些竹管中喷出粘稠的黑黄色液体——是火油!大量的火油!
“火箭!”裴照再次怒吼。
早已准备好的数百支火箭,如同流星火雨,射入瓮城!
“轰——!!!”
冲天的烈焰瞬间腾起!火舌舔舐着沾满火油的狄兵、战马、云梯残骸,瓮城眨眼间变成了巨大的火葬炉!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战马的哀鸣、皮肉烧焦的噼啪声、绝望的哭嚎……混合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直冲云霄!热浪甚至扑上了内墙墙头,带着浓烟和焦臭,呛得人直流眼泪。
远处的左贤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中军精锐如同扑火的飞蛾,冲进那个死亡陷阱,然后被冲天大火吞噬,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马上,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
风雪还在吹,却吹不散那浓烟,也吹不冷那灼热的死亡气息。
裴照抹了一把被热浪熏出的眼泪,呸出一口带着烟灰的唾沫,看着城外因主帅呆滞而陷入混乱的狄军,咧开嘴,露出被硝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现在,”他转身,对传令兵吼道,“打开侧门!骑兵随我出城!砍了那左贤王的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