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子未散的奶腥味和地上毛毡的陈腐气。林昭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撞在肋骨上,又沉又急。她坐在角落的毡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子边缘粗糙的毛茬,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种惯有的、带着点迟钝的茫然。
兀良哈站在帐篷口,脸上有些不安,又有些隐约的、能被大祭司身边的人召见的荣光。哈鲁紧挨着林昭站着,手垂在身侧,指尖离腰间的短刀只有寸许,肌肉绷得微微隆起。巴图和苏合守在帐篷另一侧,眼神低垂,却像绷紧的弓弦。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股外面冷冽的空气灌进来,吹得中间火塘的火苗猛地一矮。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不是那个脸上涂满彩纹的老萨满,而是一个相对年轻些的狄人。他穿着深蓝色的萨满袍子,上面用银线绣着星辰和狼的图案,脸上只在下颌和颧骨处画了几道简单的白色纹路。手里没拿法杖,只挂着一串暗沉沉的骨珠。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那种平静底下,是一种洞悉般的审视,慢慢扫过帐篷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昭身上。
“你就是那个救了巴特、还会用草药的哑女?”他用流利的狄语问道,声音不高,带着萨满特有的那种空灵回响。
兀良哈连忙点头哈腰:“是的,执事大人。就是她,叫阿月(林昭的狄人化名),是我在西边捡到的流亡者,兄妹俩可怜,我看她手脚还算利落,就留了下来。”他说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哈鲁。
哈鲁立刻上前一步,躬身,用带着口音的狄语结结巴巴地说:“是,大人。我妹妹……她不能说话,但心是好的,手脚也勤快。巴特小主人受了惊,是她用草药……”
执事萨满抬了抬手,止住了哈鲁的话。他的目光依旧停在林昭脸上,像是在研究一块古老的石碑。“抬起头来。”
林昭缓缓抬起头,眼神怯怯地迎上去,又迅速垂下,像受惊的小鹿。她让自己的瞳孔微微涣散,显得空洞而顺从。
“你用的草药,是跟谁学的?”执事萨满走近两步,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混合了药草和烟熏的奇异味道。
林昭比划起来,手指有些笨拙地指向西边,又做出一个“老人”的手势,然后模仿研磨草药的动作,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摇头——部落里的老人教的,自己只知道一点皮毛,不记得具体了。
执事萨满静静看着她比划完,沉默了片刻。帐篷里只有火苗舔舐干粪块的轻微噼啪声,和远处营地尚未散尽的喧哗余音。
“今天祭坛上起风的时候,”执事萨满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来了!林昭的后背瞬间绷紧,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点困惑,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她指了指祭坛的大致方向,然后模仿周围的人拥挤、踮脚、张望的样子,最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耳朵,意思是:我在看,在听,和大家一样。
“风很大,灰进了眼睛。”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做出难受的表情,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像小动物呜咽般的声音。
执事萨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更久,仿佛在辨别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肌肉的牵动。林昭任由他看着,努力让呼吸保持平稳,只有藏在袖中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清醒和镇定。
半晌,执事萨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大祭司感知到,今日祭坛上,有一丝……不属于草原的、微弱而奇异的气息。虽然很快消散,但那是来自远方的、带着文字和算计味道的风。”他顿了顿,看着林昭,“你来自西边,你们的部落,靠近南朝吗?”
林昭心里咯噔一下。大祭司的感知竟如此敏锐?还是……那只是一种试探?她连忙摇头,比划着强调西边很远,都是草原和沙漠,没见过南朝人,手势有些慌乱,显得很害怕被误会。
兀良哈也赶紧帮腔:“执事大人,他们就是从西边流亡过来的小部落,您看他们的样子,哪像接触过南朝那些狡猾家伙的人?阿月连话都不会说……”
执事萨满抬手,再次止住了兀良哈。他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脸上涂抹的油膏和伪装的怯懦,直抵灵魂深处。然后,他缓缓说:“不会说话,有时候看得更清,听得更真。神灵也许会通过别的途径,给予启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皮囊,递到林昭面前。“这里面是圣山脚下采集的、受过祝福的药草灰。大祭司说,如果遇到心思纯净、却可能被远方污秽气息无意沾染的人,可以用它净心。”
林昭迟疑地接过皮囊,入手很轻。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怀疑后的安抚?还是一种……更隐晦的测试?
“每晚睡前,取一点,溶于清水,涂抹在额心和掌心。”执事萨满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淡,“愿山灵庇佑你,远离诡谲的算计,在草原找到安宁。”
他说完,对兀良哈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出了帐篷。帘子落下,隔断了外面清冷的光线和喧嚣。
帐篷里一片死寂。兀良哈明显松了口气,擦了下额角不存在的汗。哈鲁几人也稍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但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
林昭握着那个小小的皮囊,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细粉末的质感。心思纯净?被远方污秽气息沾染?大祭司和这位执事萨满,到底察觉了多少?这个皮囊,是保护,还是标记?或者……两者皆有?
她不动声色地将皮囊收进怀里,对兀良哈露出一个感激又惶恐的笑容,比划着道谢。
兀良哈摆摆手:“没事了,执事大人看来只是例行问问。你们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收拾东西,准备回营地。”他说着,也离开了帐篷。
夜深了。营地的喧闹彻底平息,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夜枭啼鸣。哈鲁他们轮流守夜,林昭躺在毡子上,却毫无睡意。怀里那个皮囊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皮肤。她轻轻拿出那个微型罗盘,磁针依旧稳稳地指向神殿方向。
不能再等了。执事萨满的到访,说明神殿方面已经有所警觉,哪怕只是模糊的直觉。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更便于行动的深色紧身衣裤,外面套上灰扑扑的旧皮袄。脸上重新涂抹了更深的油膏,遮住所有可能反光的皮肤。头发紧紧束起,包进布巾里。袖中藏着特制的细钢丝、几枚小铁蒺藜、一小包迷香(剂量精准,只够让人短暂昏沉)、还有一把淬了麻药、刃口极薄的匕首。怀里,除了罗盘,还有拓印用的薄纸和炭笔,以及裴照给的狼牙符。
哈鲁和巴图早已准备好。苏合留在帐篷伪装,应付可能的查问。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向着圣山脚下那片死寂的、巨石嶙峋的阴影区摸去。
白天的喧嚣散尽,夜晚的圣山显露出它原本的、令人敬畏的森然面目。巨大的山体在星月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墨黑,仿佛蛰伏的远古巨兽。神殿那扇石门紧闭着,像巨兽紧闭的嘴。周围并非全无守卫,但比起白天的森严,夜间显然松懈许多,狼骑的巡逻间隔变长,神殿门口只有两个固定岗哨,裹着皮袍,靠在石门两侧,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林昭的目标不是正门。白天观察时,她注意到神殿侧面靠近山壁的地方,有一道极其狭窄、近乎垂直的岩缝,被茂密枯死的藤蔓遮蔽着。根据老萨满们偶尔的交谈和建筑结构推断,那里可能是一处废弃的通风口或者排水口,或许能通向内部。
他们绕到神殿侧面,岩石冰冷粗糙,带着夜晚的寒露,摸上去湿滑一片。藤蔓干枯脆弱,一碰就簌簌掉渣,发出轻微响声。哈鲁在最前面,用匕首小心地清理出一条勉强可供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缝隙里黑洞洞的,一股陈年尘土和石头特有的阴湿气味扑面而来。
林昭深吸一口气,侧身挤了进去。里面狭窄得令人窒息,肩膀和后背摩擦着粗糙冰冷的岩壁,尖锐的石头棱角刮擦着皮袄。她只能一点点向内挪动,全靠手指扣住岩壁细微的凸起借力。黑暗中,只有三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岩壁的沙沙声。
不知挪了多久,前方似乎开阔了一点点,脚下也变成了向下倾斜的、人工开凿的粗糙台阶。空气更加阴冷,带着一种地下特有的、停滞的霉味。台阶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木门,门轴锈蚀了,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门后是一条昏暗的甬道,墙壁上隔着很远才有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这里似乎是神殿的地下部分,堆放着一排排落满灰尘的陶罐、木箱,还有一些蒙着布的、形状古怪的东西,像是废弃的祭祀器具。
林昭根据罗盘指示的方向,和白天记忆的祭坛与神殿相对位置,在心中快速构建着地图。金匣被带入神殿后,最可能存放的地方,要么是大祭司的静修室,要么是专门供奉重要圣物的密室。密室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像幽灵一样在昏暗的甬道里穿行,避开偶尔传来的、远处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和低语。空气里的香料味道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金属和羊皮纸混合的陈旧气息。
终于,甬道前方出现了一扇与其他木门不同的石门。石门紧闭,门上没有任何把手,只有中央一个凹陷的、手掌形状的图案,图案周围刻满了与祭坛上相似的、难以辨认的古老符文。门缝里,隐隐透出极其微弱的光线,还有一股更浓郁的、混合了特殊药水和陈旧书卷的味道。
就是这里!
林昭示意哈鲁和巴图警戒两侧甬道。她走到石门前,仔细观察那个手印凹陷。手印大小比常人大一圈,边缘光滑,显然经常被使用。符文……她努力回忆在密码本和沈砚舟某些密信边缘见过的类似变体符号,试图找出规律。
这不是单纯的机关,很可能结合了某种身份认证或者祭祀仪轨。单纯模仿手型恐怕不行。她想起白天大祭司登上祭坛前,似乎有一个面向东方、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然后右手在空中虚画特定轨迹的动作。那个轨迹……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忆每一个细节。手指的起始位置,划过的弧度,最后落点……那轨迹,似乎与石门上某些符文的走向有暗合之处!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悬在凹陷上方,凭着记忆,缓慢而清晰地,在空中复刻了那个轨迹。当手指虚点向轨迹终点——对应石门上一个微微凸起的、眼睛形状的符文时——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石头内部的机括响动。石门中央,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侧身通过。
林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朝哈鲁两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外面把风,自己深吸一口气,侧身闪入门内。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墙壁是天然的山岩打磨平整,四角点着长明灯,光线昏暗却稳定。石室中央,是一个石台,上面赫然摆放着那个金色的匣子!在跳动的灯火下,金匣表面的宝石折射出幽暗迷离的光泽,那些繁复的雕刻纹路仿佛在缓缓流动,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诡异美感。
石台周围,散乱地放着一些古老的卷轴、鎏金的祭祀器具、还有几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林昭没有立刻去动金匣。她快速扫视整个石室,确认没有其他机关或暗门。然后,她走到石台边,屏住呼吸,仔细观察金匣。
匣子没有锁,但盖子与匣身严丝合缝,似乎是一体铸成,或者有某种精巧的内部卡扣。她不敢贸然打开,万一有自毁装置或者警报机关就全完了。她的目标是确认里面的东西,并获取证据。
她拿出特制的薄纸和炭笔,准备拓印金匣表面的纹饰和可能的印记。同时,她仔细检查匣子四周,寻找可能的缝隙或者开启的线索。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金匣底部边缘,准备检查那个磁石是否还在时——
石室外面的甬道里,突然传来了清晰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轻微的、金属甲片摩擦的声音!
哈鲁急促的、模仿夜枭的预警暗号声,短促地响起!
林昭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了。
大祭司回来了?!这么晚?怎么会?
脚步声已经到了石门外!伴随着一个苍老而疲惫、却依旧带着威严的声音(是白天大祭司的声音!),用狄语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吩咐准备明日的事情。
林昭的目光急速扫过石室。无处可藏!石室空荡,除了石台和杂物,没有任何遮蔽物!门,正在被从外面推开!
千钧一发!
她的目光落在石台侧面,那里有一个不大的、用来堆放废弃卷轴的阴影角落。她来不及多想,像只受惊的狸猫,猛地窜过去,蜷缩起身体,紧紧贴住冰冷的石壁,将自己最大限度地塞进那个阴影里,同时拉过旁边几个蒙尘的旧卷轴,勉强遮挡住身前。
几乎就在同时,石门完全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