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声音的。
不是那种喧闹的声音,而是更细微,更磨人。水滴从头顶某个看不见的石缝渗出,落在下方不知是水洼还是石头上的“嗒…嗒…”声,间隔长得让人心焦,可每次响起,又像直接敲在耳膜上。泥土和岩石自身,在绝对的寂静和压迫下,仿佛也在发出一种低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像是大地沉睡时缓慢的呼吸。还有,就是她自己——粗重而竭力压制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砰砰声,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轰声,甚至衣物摩擦石壁的窸窣声,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里,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林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密道中向前摸索。石猛只告诉了她开启方法和大致方向,但具体的路径、长度、有无岔路或机关,一概未提。时间太紧,或者,这本就是最后保命通道,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密道比她想象的更窄,有些地方必须侧身才能通过,粗糙的石壁冰冷潮湿,长满了滑腻的苔藓,蹭在衣服和裸露的手腕皮肤上,带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黏湿感。脚下的路也极不平整,时高时低,有时是凿出的石阶,有时干脆就是天然的坑洼,积着不知深浅的泥水。她几次踩空或打滑,全靠手死死抠住石壁上凸起的棱角才稳住身形,指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肯定已经破了。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方向感。她只能凭着一开始进入时的大致朝向,和脚下偶尔感觉到的、微不可察的向下倾斜坡度,来判断自己是否还在正确的路上。萧凛说过,这条密道通往两条街外的废弃祠堂。可到底有多远?她爬了多久了?一刻钟?半个时辰?还是更久?时间在这里变得混沌,只有不断消耗的体力、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越跳越快的心脏,在提醒她时间的流逝和危险的迫近。
上方,九皇子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隐约的跑动声、呼喝声,还有石猛发出的最高紧急信号……是沈砚舟的人吗?他难道真的敢不顾皇子颜面,直接派兵闯入府中搜查?还是皇帝下了什么旨意?亦或是……王家的人狗急跳墙,想要铤而走险?
各种糟糕的猜测在她脑海中翻滚,像一锅烧沸了的沥青,粘稠又滚烫。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萧凛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也意味着她这条逃生的密道,随时可能被发现、被堵死。
不能停。不能想。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黑暗和脚下的路上。手臂酸麻,膝盖在坚硬的石头上磕碰得生疼,冰冷的泥水浸湿了鞋袜,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汗水却从额头、鬓角不断渗出,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和石壁上蹭到的泥灰混在一起,糊在脸上,又痒又难受。
空气越来越浑浊,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年的霉腐气,呼吸起来有些费力,胸口开始发闷。长明灯的油大概掺了特殊的东西,能烧很久,但这密道里的氧气……她不敢深想。
又转过一个狭窄的弯道,前方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扰动,带着一点点……不那么陈腐的、微凉的气息?还有,黑暗的浓度,似乎也减轻了那么一丝丝?
林昭精神一振,加快了些速度。果然,又往前爬了大约十几丈(感觉),前方的黑暗不再是那种密实的、吞没一切的黑,而是透出一点极其朦胧的、灰败的微光。是出口!
她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但立刻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了下去。出口外面是什么情况?废弃祠堂?是否安全?有没有埋伏?
她放慢了速度,动作变得更加轻缓,像一只受惊的猫,一点点向着那微光挪去。微光来自头顶斜上方——一块似乎可以活动的石板缝隙。石板边缘长着枯草,几缕星月黯淡的光辉从草叶缝隙里漏下来。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石板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京城宵禁后更夫悠长而飘忽的打更声,还有不知哪条野狗被惊动后的零星吠叫。
暂时安全?
她不敢大意,又耐心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异样的呼吸、脚步声,才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开始摸索头顶这块石板的机关。
萧凛没有说具体机关在哪,只说是“内嵌卡扣,用力上推即可”。她用手指细细摸索石板内侧边缘,果然在靠近一侧角落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凹陷进去的环形铁扣。她双手抵住石板,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地一推!
“嘎吱……”
一声沉闷而干涩的摩擦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林昭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石板被推开了一条缝,更大股的、带着夜晚凉意和荒草灰尘味的空气涌了进来。她停顿片刻,再次倾听,外面依然只有风声和遥远的犬吠。
她不再犹豫,双手用力,将石板彻底推开足够她钻出的宽度,然后迅速探出头,警惕地四下张望。
这里似乎是一处破败建筑的内堂角落,地上铺着残缺不全的青砖,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和荆棘。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周围倾倒的梁柱、残破的神龛和蜘蛛网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动物粪便的味道。确实像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祠堂。
她双手撑地,费力地从狭窄的洞口爬了出来,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夜风拂过她汗湿的脸颊和脖颈,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出来了。暂时安全了。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石猛的紧急信号意味着九皇子府那边出了大变故,追兵随时可能顺藤摸瓜找到这里。她必须立刻按照计划,联系上接应人“老鬼”。
她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根据萧凛的描述,找到了祠堂西南角。那里堆着更多的碎瓦断木,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地面。她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小心地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块明显松动的青砖。
就是这里了。
她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小小的、粗糙的草纸,又摸出一小节烧剩的炭笔(也是包袱里准备的),就着几乎看不清的微光,在纸上画了三道横线,下面一道竖线。这是约定的暗号。
她将纸条卷起,塞进砖缝深处,然后尽量将砖块恢复原状,又在上面撒了点灰尘和碎草叶。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回到刚才出来的密道口附近,但没有进去,而是选择了一处倒塌的半截墙壁和一堆烂木料的阴影后,蜷缩起身体,尽可能将自己隐藏起来。这里既能观察到密道口和西南角的情况,又有一定的遮蔽。
接下来,就是等待。最煎熬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远处偶尔的犬吠,还有祠堂角落里不知名小虫的鸣叫,都清晰可闻。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绷紧神经。她紧紧攥着袖中那把偷来的、一直没离身的劣质匕首,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握住了怀里的曼陀罗令牌。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能带来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萧凛怎么样了?石猛他们呢?府里的大火……还没到子时,计划肯定被打乱了。那个用来“李代桃僵”的病重女子……但愿她没有被波及。还有……她摸了摸发髻,那支玉簪还在,只是簪得有些歪斜。她轻轻将它扶正。
等待的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就在她怀疑“老鬼”是否收到了信号,或者他本身也遇到了麻烦时——
祠堂东南角的荒草丛,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就像只是一阵稍大点的风吹过。但林昭全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那不是风!风不会只吹动那一小片草!
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只见一个模糊的、几乎与周围阴影融为一体的矮小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草丛中“流”了出来,动作轻捷得不像人类。那身影在祠堂中央略微停顿,头部似乎在缓缓转动,扫视四周。然后,它便朝着西南角,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
是“老鬼”!
林昭的心脏狂跳起来,但她强迫自己按兵不动。按照萧凛的说法,“老鬼”看到暗号后,会自行寻找她。她不能贸然现身。
只见那矮小身影在西南角停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暗号。然后,它没有像林昭预想的那样四处张望寻找,而是直接转向了她藏身的这个方向!
怎么可能?他是怎么发现的?
林昭心头骇然,握着匕首的手又紧了几分。
那身影不疾不徐地“滑”了过来,在距离她藏身的断墙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月光恰好从云层缝隙里漏出一缕,短暂地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平凡、甚至有些木讷的老年男人的脸,皱纹深刻,皮肤黝黑粗糙,像常年在地里劳作的老农。但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微微反光,平静、浑浊,却又深邃得像两口古井,看不到任何情绪。
“苏姑娘?”一个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过话的声音响起,音量压得极低,却奇异地清晰。
他知道她的化名!是萧凛告诉他了?还是……他通过别的途径确认的?
林昭没有立刻回答,依旧蜷缩在阴影里,只是将握着令牌的手,稍稍露出袖口一点,让那曼陀罗花纹在微光下隐约可见。
“老鬼”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他并没有要求查验,似乎那一眼就已经足够。
“跟我走。别出声。”他言简意赅,说完,转身就朝着祠堂更深处、更破败的后堂方向走去,脚步依旧轻得像猫。
林昭不再犹豫,从阴影里钻出来,尽量放轻脚步,跟在他身后。她的腿因为长时间的攀爬和紧张而有些发软,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老鬼”对这里的地形异常熟悉,带着她在残垣断壁和齐腰深的荒草荆棘中穿行,七拐八绕,却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很快,他们来到了祠堂后墙一处早已坍塌的豁口。
豁口外,是一条更加偏僻、连石板都没有的泥泞小巷,两旁是高高的、长满杂草的院墙,不知道荒废了多久。
“老鬼”没有走巷子,而是示意林昭跟上,直接翻过豁口处的残砖,紧贴着巷子一侧的墙根阴影,快速移动。他的动作灵活得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巷子到了尽头,外面是一条稍微宽些、但依旧寂静无人的背街。街角停着一辆极其普通的、半旧的青篷骡车,拉车的骡子似乎都睡着了,低着头一动不动。
“上车。蜷在角落里,盖好。”老鬼掀开车厢后帘,里面堆着一些麻袋和草料,散发着一股干草和牲口的气味。
林昭依言爬上车,蜷缩在麻袋和车厢壁之间的狭小空隙里。老鬼扔给她一件带着汗味和尘土气的旧羊皮袄,她立刻用它盖住头和大部分身体。
老鬼自己也上了车,坐在前面的车辕上,拿起鞭子,轻轻一抖。
“驾。”
骡车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吱呀”声,融入了京城深夜稀疏的车马声中。
车厢里颠簸、拥挤,气味难闻。但林昭紧绷的神经,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至少,暂时离开了那个危险的漩涡中心。
骡车不疾不徐地走着,似乎是在绕路。林昭能听到外面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巡夜兵丁的脚步声和盘查声,但老鬼似乎总能提前避开,或者用最简单的话语应付过去。他的声音变成了另一种更市井、更卑微的腔调。
走了大概大半个时辰,骡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不再是街道的声音,而是哗啦啦的水声,还有船只晃动、缆绳摩擦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码头附近特有的复杂气味。
“到了。下船。”老鬼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干涩沙哑。
林昭掀开羊皮袄,爬出车厢。眼前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码头,停着几艘乌篷船,岸边堆着些杂物。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的青色。快天亮了。
老鬼已经下了车,正和一个蹲在船头、裹着蓑衣抽旱烟的船夫低声说着什么,递过去一小块碎银。船夫点点头,站起身,开始解缆绳。
“上船。”老鬼回头对林昭示意。
林昭跟着他上了那艘最小的乌篷船。船舱低矮狭窄,只能容两三人蜷坐,里面有一股鱼腥味和霉味。船夫在外头撑篙,船身轻轻一晃,离开了岸边。
老鬼坐在林昭对面,借着舱口透进的微光,默默打量着林昭。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却让林昭感到一种被彻底看透的不适。
“九皇子府,”林昭忍不住,终于低声开口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鬼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一个时辰前,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持驾帖,协同金吾卫,以查抄王玦可能藏匿于九皇子府的罪证为由,突然包围了府邸,要求入内搜查。”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三司会审的人?还有金吾卫!沈砚舟果然动作快!而且是打着合法的旗号!
“殿下呢?”
“殿下以风寒未愈、恐惊圣驾为由,起初阻拦。后来宫里来了位公公传口谕,说是陛下体恤,但王玦案关系重大,让殿下‘配合查验’。”老鬼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他们进了府,重点搜查了殿下书房、账房,以及…您之前居住的厢房附近。动静很大,但似乎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石统领按殿下事先吩咐,制造了些小混乱,吸引了部分注意力,我才得以找到机会发出信号,让您先走。”
“殿下可有危险?”林昭急切地问。
“暂时无碍。搜查无果,他们无法久留。但经此一事,殿下府邸已被视为可疑,日后监视必然更严。”老鬼看了她一眼,“你‘病重’的院落,他们只是粗略查看,未深究。你原先计划的那把火,恐怕暂时不能放了。太过刻意,反而惹疑。”
林昭明白他的意思。沈砚舟这一手“合法搜查”,既敲打了萧凛,又差点堵死了她的退路。原先“死遁”的计划风险大增。
“我们现在去哪?”她问。
“先出京。”老鬼道,“水路到通州,再换陆路。你身上有新的身份,只要不遇到特别针对的盘查,应可蒙混过去。之后,你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林昭望着舱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河水被船桨划开,留下长长的、逐渐消散的涟漪。京城在她身后渐渐远去,那巍峨的城墙轮廓在晨曦中变成一道黑色的剪影,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囚笼。
她扳倒了王家的一角,掀开了沈砚舟面具的一缝,却也让自己成了丧家之犬,仓皇逃离。
“往南走吧。”她轻声道,目光投向南方朦胧的天际线,“听说江南……此时正是烟雨朦胧的时节。”
老鬼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粗面饼子,递了一个给林昭,然后自己靠在船舱上,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就睡着了。
林昭接过饼子,咬了一口,粗糙干硬,难以下咽。她慢慢咀嚼着,就着舱外带着水腥气的晨风,一点点咽下去。
乌篷船在宽阔的河面上,向着下游,向着逐渐明亮起来的东方,无声地滑去。京城那令人窒息的权谋泥潭、刀光剑影,似乎暂时被抛在了身后。
但林昭知道,沈砚舟不会轻易放过。萧凛在京城,依然危机四伏。而她自己,前路茫茫,何处才是真正的安身之所?
她握紧了怀中的曼陀罗令牌,又摸了摸发间的玉簪。
天,终于彻底亮了。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河面上,金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京城,是又一轮朝堂争斗的序幕;对于她,则是一条充满未知的亡命之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