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第三日,京城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夹雪。
雨丝细细的,雪粒子却硬,打在瓦上当啷作响,像是谁家顽童撒了一把碎瓷片。到了午后才渐渐停了,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屋脊、树梢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白,经了雨水,半化不化的,瞧着比纯粹的雪更显凄冷脏污。
九皇子府的后园暖阁里,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阁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厚厚的猩红毡毯,当中摆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桌上错落放着几样精致却不奢华的菜肴: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暖锅,汤色奶白,滚着细小的油花;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鹿脯;一碟碧莹莹的炒荠菜;还有几样时新果子。酒是温过的金华酒,盛在素白瓷壶里,壶嘴冒着袅袅白气。
桌边只坐了四个人。
萧凛换了身石青色的常服,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的竹叶,整个人显得清朗而放松。他左手边是林昭,依旧是一身素淡的青衣,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绾着。右手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面皮微黑、精悍沉稳的汉子,名叫石猛,是萧凛“夜鸦”暗卫的统领;另一个是文士打扮,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名叫陈禹,是萧凛早年收拢的谋士,如今在外替他经营几处要紧产业。
这便是萧凛此刻最核心的班底了。
暖锅咕嘟咕嘟地滚着,羊肉的鲜香混合着酒香,在温暖的空气里弥漫。但席间的气氛,却并不像这暖锅那般沸腾热烈。
石猛先端起酒杯,粗声粗气却满是敬意:“这第一杯,敬林先生!若不是先生神机妙算,咱们这回哪能把这潭死水搅出这么大的浪花来!”他一仰脖,干了。
林昭端起面前的小酒杯,也抿了一口。酒液温润,带着金华酒特有的甜香,滑入喉咙却仍有几分灼热。她微微颔首:“石统领过誉。若无殿下决断,若无诸位戮力同心,光靠我一人纸上谈兵,也无济于事。”
陈禹捻须微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先生过谦了。那篇《边关寒士问》,四两拨千斤;截获赵谦,人赃并获;朝堂之上,一击中的。环环相扣,步步为营。陈某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行了一辈子商贾事,自认也算见过些风浪,却从未见过如先生这般……嗯,算无遗策,切中肯綮的手段。”他顿了顿,看向萧凛,“殿下得此臂助,真乃天幸。”
萧凛也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在座三人,最后落在林昭沉静的侧脸上:“陈先生说得对。此役能胜,先生居功至伟。”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语气转为沉肃,“但如今,我们算是站到风口浪尖上了。父皇让我‘协同审理’,周明德那边,昨日已经递了帖子过来,约我明日去都察院商议案情。”
“这是意料之中。”林昭夹了一筷子荠菜,慢慢嚼着。荠菜很嫩,带着初冬特有的清甜微苦,“陛下此举,一为酬功,二为制衡。将殿下推到台前,既是对殿下能力的认可,也是将殿下置于各方目光之下,既是盾牌,也是靶子。周明德是纯粹的清流,只认证据国法,与他共事,只要咱们证据扎实,他便是最好的助力。”
石猛皱眉:“可沈砚舟那边……昨日朝会散后,咱们的人发现,沈府周围多了几拨不明身份的暗哨,手法很老道。还有王家,虽然王允之被罚了半年俸禄,王家也推出两个旁支子弟顶了‘监管不严’的罪,流放三千里,但核心丝毫未动。他们恐怕已经恨上咱们了。”
“恨是必然的。”陈禹接口,替萧凛和林昭各舀了一勺暖锅里的汤,“但经此一事,王家在兵部、户部的势力大损,至少要蛰伏一两年。至于沈砚舟……”他看了萧凛一眼,“此人深不可测。他昨日在朝堂上的应对,看似大义凛然,实则绵里藏针。他同意彻查,甚至主动要求严惩,恰恰是为了掌控查案的节奏和范围。如今殿下介入,打乱了他的布置。他派人盯着,不足为奇。”
萧凛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热汤,看着乳白色的汤液中浮沉的枸杞和葱末:“沈砚舟在意的是‘丙字七号’。赵谦的口供里,对此语焉不详,只说是上峰所定的交接暗记,每次凭此标记,可从‘玄字商号’设在各地的暗桩支取银钱。但具体这标记代表谁,与谁交接,他一概推说不知,咬定只是照章办事。”
“他在撒谎,至少是隐瞒。”林昭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丙字七号’这个编号方式,与我们在张启明密信上发现的那个花瓣标记,很可能属于同一套系统。张启明密信上的标记,位置隐蔽,像是验证身份或指令真伪之用。而‘丙字七号’更像个代号或账户。赵谦不敢说,是因为他知道,说了,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所以,我们手里的线索,暂时还烧不到沈砚舟身上。”萧凛总结道,“只能让他忌惮,让他知道我们手里有东西,却还不足以致命。”
“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林昭抬起眼,眸光清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知道我们盯上了他,却不知道我们掌握了多少。为了自保,他要么会想方设法摸清我们的底,要么……会制造新的混乱,转移视线,甚至找机会将我们清除。”
阁内一时沉默。暖锅依旧咕嘟着,羊肉的香味更加浓郁,却无人再动筷。窗外传来簌簌声响,是融化的雪水从屋檐滴落,敲在石阶上,滴滴答答,没完没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凛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沉稳,“眼下,先办好父皇交办的差事。赵谦的口供要尽快整理成册,与账册物证一一对应,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张承业的判决下来了,秋后处斩。那些被赵谦和‘玄字商号’坑害的边军卫所,朝廷会另行拨付补偿,虽然杯水车薪,总好过没有。”
他看向陈禹:“陈先生,我们在北边的人,要格外留意各卫所对此次案件的反应,尤其是……裴照将军那边。”
陈禹神色一凛,点头:“属下明白。裴将军素来爱兵如子,此次冬衣弊案,他麾下将士受害不浅。他虽远在北境,但朝中动静,想必已有耳闻。”
提到裴照,林昭的心微微一动。那个记忆中模糊的、受父亲提携过的年轻将领……如今已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了。
“此外,”萧凛顿了顿,目光掠过林昭,看向窗外灰白的天色,“今日午后,宫里递了话来,父皇口谕,让我从明日起,每日去文华殿,跟着几位阁老学习处理政务奏章,先从……工部的河工漕运文书看起。”
这话一出,连石猛都瞪大了眼睛。
文华殿!那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阁臣的地方!让皇子去文华殿学习政务,这是……这是要开始栽培了?
林昭也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皇帝此举,既是奖赏萧凛此次立功,更是将他正式纳入权力视野的一种信号。虽然起点只是“学习”,看的也只是相对不那么核心的工部文书,但意义非同寻常。
“恭喜殿下!”陈禹率先反应过来,拱手道贺,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石猛也咧开嘴笑了:“好事!大好事!”
萧凛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更凝重了几分:“是机会,更是考验。文华殿是什么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更何况……”他看向林昭,“我这一去,府中诸事,尤其是外面那些暗处的布置,便要多多倚重先生了。”
林昭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府中之事,林昭责无旁贷。殿下在文华殿,只需谨记‘多看,多听,少言,慎行’八字。漕运河工,看似繁琐,实则牵涉国计民生,亦是了解地方财政、民生百态的窗口。至于朝中各方反应……”她沉吟片刻,“殿下可静观其变。此时谁跳得最高,谁最急于结交或攻讦,谁便是最沉不住气的。”
萧凛深深看了她一眼,举杯:“有先生在,我安心。”
四人又饮了一杯。气氛稍缓,话题转向一些具体的善后事宜——赵谦家眷的安置(被秘密送往江南某处庄子“荣养”),涉案商号的清理,以及如何借此次案件,将一些可靠的人手安插进漕运、刑名等关键位置的缝隙中去。
宴席持续到申时方散。石猛和陈禹告辞离去。
暖阁里只剩下萧凛和林昭两人。残羹冷炙已被无声出现的下人撤下,换上了热茶。窗外的天色越发昏暗,眼看又有一场雪要下来。
萧凛没有离开,而是走到西墙边的书架旁,抽出一卷用牛皮精心包裹的地图,在炕桌上缓缓铺开。
不是边境舆图,也不是京城详图,而是一幅大晟王朝的疆域总图。山川河流,州府郡县,密密麻麻的标注,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宏大而复杂。
“先生你看,”萧凛的手指从京城所在的位置出发,顺着运河的脉络向南划过,“漕运,是朝廷的命脉。工部每年数百万两的河工银子花出去,养肥了多少蛀虫,又真正修好了多少堤坝河道?此次我们借张启明、赵谦之案,撕开了贪墨军需的口子,但更大的、更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还深深埋在这漕运、盐铁、织造之中。”
他的手指又移到地图西陲和北境:“边关年年告急,军费开支浩大,可真正用到刀刃上的有多少?裴照将军前些日子递上来的请饷折子,被户部以‘库银不足’为由,硬生生砍掉了三成。”
林昭走到桌边,看着那幅承载着帝国兴衰的地图,目光沉静:“殿下是想说,我们扳倒一两个张启明、赵谦,不过是剜掉了几个显眼的脓疮。而真正让这个帝国病人膏肓的,是深入骨髓的痼疾——制度腐朽,利益板结,上下欺瞒,民生凋敝。”
“不错。”萧凛抬起头,烛光在他眼中跳跃,那里有一种林昭从未见过的、近乎炽热的光芒,“以前装疯卖傻,只想活着,最多想着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把那些害我母妃、害我的人拉下来。可现在……”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蜿蜒的黄河,“看着这幅地图,想着这地图上生活的亿万百姓,想着边关那些可能因为一件偷工减料的冬衣就冻掉手脚、甚至丢掉性命的将士……我突然觉得,仅仅报仇,不够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暖阁里。
林昭静静地看着他。这一刻的萧凛,褪去了所有伪装,不再是那个荒唐的疯王,也不是那个精于算计的皇子,而是一个开始真正思考“责任”与“未来”的男人。他眼中的光芒,不是对权力的单纯渴望,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
“殿下,”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您知道吗?在我来的那个地方,有句话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您既然看到了这些痼疾,有了改变它的能力和机会,那么,这份责任,您就推不掉了。”
萧凛凝视着她:“先生愿意陪我走下去吗?这条路,比我之前想的,更难,更险。我们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沈砚舟,不只是王家,而是整个腐烂的体系,是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反扑。”
林昭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风夹着细雪粒子立刻钻了进来,扑在脸上,带着凛冽的清醒。
窗外,暮色四合,王府的屋宇轮廓在渐浓的夜色和飘雪中模糊起来。远处街市依稀传来闭市的梆子声,更远处,皇宫的方向,有钟声悠悠响起,沉浑而苍凉,那是宫门下钥的钟声。
她看着这片陌生的、却又承载了她新生与仇恨的天地,想起乱葬岗的冰冷,想起码头的屈辱,想起京兆尹府的杀机,也想起与眼前这人一路走来的惊险与默契。
“殿下,”她关上窗,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神色,依旧是那副冷静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些坚定,“从您把我从河边捡回来,答应与我交易的那一刻起,这条路,我就已经踏上了。”
她走回桌边,手指点在地图上京城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北移动,停留在北境那片广袤而寒冷的疆域上。
“我的仇,要报。但报仇之后呢?”她抬起头,看向萧凛,“如果这个世道还是如此,无非是换一批人坐在上面吃肉,下面的人继续啃骨头。那我父亲的血,我林家的冤,又有什么意义?”
她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殿下既然有心看一看这烂到根子里的王朝,还有没有救。那我,便用我这份头脑,陪殿下一起,治一治这痼疾,闯一闯这死局。”
话音落下,暖阁里一片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渐起的呜咽。
萧凛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要握住什么,而是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推到了林昭面前。
“茶凉了,我让人换热的。”
林昭看着那杯茶,又看看他。忽然,极淡极淡地,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那种清冷的、略带嘲讽的笑,而是一种近乎温暖的、松懈的弧度。
她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奇异地在胸中燃起一团温火。
“不必换了。”她说,“凉茶醒神。”
萧凛也笑了。不是平日那种或慵懒或冷峭的笑,而是眉眼都舒展开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殿下,宫里又来人传口谕了。”是总管太监恭敬的声音。
萧凛和林昭对视一眼,迅速收敛了神色。
“进来。”
总管太监推门而入,躬身道:“陛下口谕:明日文华殿议事,着九皇子萧凛,将此次军需弊案之审理概要,整理呈报。另,陛下闻听九皇子府中有一幕僚,精于数术条理,可一并入宫,协助整理文书。”
阁内空气微微一凝。
林昭要进宫?
萧凛神色不变,问道:“父皇可说了是哪位幕僚?”
“陛下未提姓名,只说‘精于数术条理者’。”太监回道,“传旨的公公说,似是沈阁老向陛下提了一句,说此案账目繁杂,九皇子殿下身边若有得力之人梳理,必能事半功倍。”
沈砚舟?
萧凛的眼底掠过一丝寒芒。他看了林昭一眼。
林昭面上无波,只微微颔首。
“儿臣领旨。”萧凛对着皇宫方向虚虚一礼,“有劳公公回话,明日必定准时携人入宫。”
太监退下。
暖阁门重新关上。
风雪声似乎更急了。
“沈砚舟这是……想看看你的真面目?”萧凛看向林昭,眉头微蹙,“还是想把你放到明处,更好拿捏?”
林昭走到烛台边,拿起银剪,剪掉一截焦黑的烛芯。火光跳跃了一下,变得更明亮了些。
“是试探,也是阳谋。”她放下银剪,声音平静,“他举荐,陛下允了,我便不得不去。不去,便是抗旨,也是心虚。去了,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但这也是机会——光明正大接触核心文书的机会。”
她转过身,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殿下,明日文华殿,咱们就好好会一会这位……‘天下师’。”
窗外,风雪卷过庭院,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没了。
长夜已至。
而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