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靠近京城的一段,永远是一锅煮沸了的、混杂着各种生命力的浓汤。初秋的阳光还算暖和,懒洋洋地照在浑浊泛黄的河面上,折射出碎金子般晃眼的光。空气里搅拌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粮食、盐包、潮湿的木材)散发出的混杂味道、汗流浃背的脚夫们身上浓烈的体臭,以及岸边小摊上飘来的、带着焦糊味的食物香气。
人声、号子声、骡马的嘶鸣、船只碰撞的闷响、监工的呵斥……所有这些声音拧成一股粗壮的绳,抽打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的耳膜。
林昭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棉布直裰,头发用同色布条束在脑后,脸上刻意抹了些许河边的黄泥,看上去像个家道中落、前来京城投亲靠友却不太顺利的年轻书生。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空瘪的包袱,在码头熙攘的人群里有些茫然地挪动着脚步,目光却像最灵敏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
她在找一个人。一个叫**孙老六**的船帮小头目。
根据萧凛那边送来的更详细的卷宗,孙老六负责的船队主要跑江南到京城的丝粮航线,为人仗义,在底层船工里有些声望。一个月前,他押运的一批价值千两的苏杭丝绸,在即将入京时,被漕运司以“货单不符,疑似夹带”为由强行扣押。孙老六上下打点,几乎倾家荡产,却连货物的面都见不到,最后被告知“货物已被充公”。他深知这是被人做了局,却申诉无门,近日来时常在码头借酒浇愁。
林昭的目光很快锁定了目标。
在一个卖劣质烧刀子和盐水豆的露天摊子旁,一个穿着褐色短打、腰间系着汗巾的黝黑汉子,正独自一人坐在油腻腻的小木桌旁,对着一个粗陶酒碗发呆。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脸上刻着风浪留下的深褶,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眼神浑浊,带着一股难以消解的愤懑和愁苦。桌上除了一碗几乎见底的酒,就只有一小碟几乎没动的豆子。
就是他,孙老六。
林昭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落魄和拘谨的神情,慢吞吞地走到摊子前,对老板低声道:“一碗酒,一碟豆。”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旁边的孙老六听见。她端着酒碗和豆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孙老六旁边的空桌坐下,却没有立刻吃喝,只是望着浑浊的酒液,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愁绪。
孙老六仿佛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林昭也不急,小口抿着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让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这酒的滋味,比她在现代尝过的任何烈酒都要粗粝、直接,像一把钝刀子割着喉咙。
时间一点点过去,码头的喧嚣似乎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孙老六终于端起碗,将最后一点酒液倒进嘴里,然后重重地把碗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伸手入怀,摸索了半天,只掏出几个可怜的铜板,脸上的愁苦更深了。
林昭看准时机,拿起自己那碟几乎没动的豆子,站起身,走到孙老六桌旁,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腼腆,开口道:“这位大哥,若不嫌弃,这点豆子……小弟请您了。看您……似乎有心事?”
孙老六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林昭,见她一身落魄书生打扮,眼神干净(伪装出来的),不像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面上的人,戒备心稍减,但语气依旧没什么好气:“请我?哼,小兄弟,你自己都混成这模样了,还有闲心请别人?”
林昭顺势在他对面坐下,苦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小弟来京投亲,谁知亲戚早已搬走,盘缠用尽,前路茫茫……看大哥神情郁结,想必也是遇到了难处,心中一时感慨。”
这话似乎触动了孙老六的心事。他又瞥了林昭一眼,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太久没人愿意听他倾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满腹的牢骚都吐出来:“难处?何止是难处!是塌天大祸!”
他抓起林昭推过来的那碟豆子,捏起几颗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仿佛在嚼碎仇人的骨头。“老子在运河上跑了半辈子船,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出过大的岔子!好不容易接了趟大活儿,押的是上好的苏杭绸缎,指望着能过个肥年……他娘的!”他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摊主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货到了京城码头,眼看就要交货拿钱了,漕运司那帮王八蛋!硬说老子货单不清,有夹带!不由分说就把货扣了!”孙老六的眼睛因为愤怒和酒精布满了血丝,“老子前前后后打点了多少银子?五十两!整整五十两啊!连个水花儿都没见着!最后告诉我,货没了!充公了!去他娘的充公!肯定是让那群蛀虫给私吞了!”
林昭适时地露出同情和愤慨的神色:“竟有这等事?漕运司怎能如此不讲王法?”
“王法?”孙老六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绝望,“在那些人眼里,王法就是他们手里的泥疙瘩,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你知道扣我货的是谁的人吗?是户部张侍郎家那位宝贝公子,张承业张大爷手下的人干的!他们就是一群水蛭,专门吸我们这些跑船人的血!”
“张侍郎的公子?”林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讶,“他一个官家子弟,怎会插手这等具体事务?”
“哼,表面上不插手,背地里脏事儿干得还少吗?”孙老六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凑近了些,“小兄弟,看你是个实在人,老子跟你说,这张承业,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仗着他老子的势,在漕运上坏事做尽!私放通关文书算轻的,他和他那帮狐朋狗友,还经常**截留朝廷的正常漕粮!把好粮食偷偷运走卖了,再拿些发霉的陈粮,甚至沙子碎石混进去充数!** 这帮天杀的,就不怕吃了枪子儿!”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跳!截留漕粮,以次充好!这可是动摇国本、杀头的大罪!这张承业,简直是自寻死路!这比她预想的——私放文书、欺压商贾——要严重得多!
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依旧维持着震惊和不敢置信:“这……这怎么可能?漕粮也敢动手脚?这可是供给京城和边军的!”
“有什么不敢?”孙老六见她不信,有些急了,声音又不自觉提高了些,“老子亲眼见过!就在上个月,夜里卸粮,他们的人偷偷把标着‘军粮’的麻包调换!那霉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要不是他们人多势众,手里有家伙,老子当时就想喊出来!”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林昭面前那碗没怎么动的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呛得连连咳嗽,眼角都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没用的……没用的……告不赢的……他们官官相护……”他喃喃着,趴在桌子上,肩膀垮了下去,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困兽。
就在这时,林昭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摊子对面不远处的一个货堆后面,一个戴着斗笠、身形普通的男人,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迅速隐没了身形。
不是萧凛的人。萧凛的人不会靠这么近,也不会带着那种……审视中带着一丝冷意的目光。
有人也在盯着孙老六?是张承业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林昭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对趴在桌上的孙老六拱了拱手,语气急促:“大哥,您……您喝多了,慎言,慎言啊!小弟突然想起还有些急事,先行一步,您……您保重!”
说完,她不等孙老六反应,几乎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小小的酒摊,迅速混入了码头涌动的人流之中。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孙老六这条线,比想象中有价值,也……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