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府的角门，又厚又沉，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冗长的、不太情愿的呻吟，像是某个沉睡巨兽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一股不同于外面市井的、混合着陈旧木料、廉价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昭跟在周师爷身后，脚步踏在清扫得还算干净、但缝隙里嵌着顽固青苔的石板路上。府内比外面安静许多，偶尔有穿着皂隶服饰的公人快步走过，也是低眉顺眼，脚步匆匆，带不起什么声响。这种安静，带着一种官衙特有的、压抑的威严。
周师爷没多说话，只是偶尔回头瞥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探究多于善意。他带着她穿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处相对偏僻的院落。院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正对着的是一排看起来许久未曾好好修葺过的厢房。
他停在最靠里的一间房门外，从腰间摸出一串黄铜钥匙，叮当作响地找了半天，才挑出其中一把锈迹斑斑的，**“咔哒”**一声，捅开了门上的铜锁。
“就是这儿了。”周师爷推开门，一股更浓烈的、带着尘土和纸张腐朽气息的味道涌了出来，呛得林昭微微蹙眉。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高而小的窗户，吝啬地透进些灰蒙蒙的光线。借着这光，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几乎顶到房梁的木架，上面堆满了卷宗和账册，像一座座沉默的、等待着被时间彻底吞噬的坟墓。一些册子散落在地上，封面被潮气洇出深浅不一的黄褐色水痕。
“喏，”周师爷用下巴指了指屋内那如山的书卷，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去年黄河部分州府的赈灾往来账目，有些地方……嗯，对不上。府里几位老账房看了几天，都说头昏脑涨，理不清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昭脸上，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施压，“姑娘既然在码头有那般神仙手段，不妨也试试。三日，如何？三日之内，若能理出个头绪，酬金少不了你的。”
林昭的目光扫过那片书的坟场，心下雪亮。这哪里是对不上，这分明是被人做了手脚，成了一个泥潭，专门用来为难人，或者……测试她。三天？别说理清，光是看完都够呛。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问：“对不上，具体指什么？”
“就是数目不合，来去不清。”周师爷含糊其辞，搓了搓手，“姑娘看了自然明白。需要什么，清水、纸笔，我会让人送来。只是有一点，”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官腔的警示，“这里的卷宗，关乎朝廷赈济大事，一字一句都非同小可。姑娘看了，放在心里便是，万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意思不言自明。
“我明白。”林昭点头。
“那就好。”周师爷脸上又堆起那种程式化的笑容，“那就不打扰姑娘了。哦，对了，”他像是刚想起来，状似随意地补充道，“这院子平日里少有人来，姑娘安心做事便好。一日三餐，会有人送到门口。”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那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拐角。
“哐当。”
院门被带上的声音传来，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活气，只剩下死寂，和这满屋陈年旧纸散发出的、带着腐朽甜腻的气息。
林昭独自站在昏暗的库房中央，静静站了一会儿。耳朵里只有自己清浅的呼吸声，还有……某种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老鼠在某个角落里啃噬着这些“朝廷大事”。
她没有立刻去翻动那些账册，而是先走到那扇小窗前。窗户很高，她踮起脚，才能勉强看到外面一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灰扑扑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巨大抹布。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手指一抹，便是清晰的一道痕。
**监视。**
这个词如同冰凉的蛇，悄然滑过她的脊背。周师爷那句“少有人来”，听起来更像是“方便监视”。她几乎可以肯定，此刻，一定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在某个她看不到的角落，注视着这个院子，这间房的动静。
她退回屋子中央，目光再次落在那片账册的“坟场”上。这不是考验，这是一个局。要么知难而退，要么……陷进去。
她走到一个木架前，随手抽出一本账册。封面是廉价的硬黄纸，上面用潦草的墨笔写着“河朔三州赈济粮米出入总录·永昌二十二年秋”。翻开内页，纸张粗糙，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笔迹各异，墨色深一块浅一块，记录的格式也全无标准可言，混乱得令人发指。
她耐着性子，又连续翻看了几本不同州府、不同月份的。情况大同小异，故意混淆、重复记录、关键数字涂改……手段算不上多么高明，却极其繁琐，像是一团被猫玩过的、浸了水的麻线，想要理清，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真是……拙劣而有效的方法。** 她心里冷笑。若她真是个只会死算盘的古代账房，怕是真要栽在这上面。
但她不是。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有人悄无声息地在门外放了一个食盒。很简单的一菜一饭，味道寡淡，油水稀少，勉强果腹。林昭默默地吃完，将食盒放回原处。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周师爷倒是没在照明上苛待她，送来了两盏油灯。豆大的灯苗在玻璃灯罩里跳跃着，在四壁投下摇曳不定、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将她孤单的身影拉长，又缩短，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鬼魅在随着光影起舞。
她吹熄了一盏，只留一盏放在靠近里侧的书案上。这样，从外面看进来，她的身影会更模糊，活动范围也显得更小。
然后，她开始了真正的工作。
她没有去试图理清那团“乱麻”，那正是设局者希望她做的。她采取了一种更宏观、也更现代的方法——**抽样统计与异常点筛查。**
她从那浩如烟海的账册中，按照时间、地域、经手官吏等不同维度，抽取了几十本具有代表性的样本。然后，她找来周师爷提供的、质量稍好的宣纸，开始用那支狼毫小笔，蘸着清水，在纸上绘制简单的统计表格——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怀疑的方式。
她记录下每个样本中出现的“损耗”比例，“运输费用”占比，“人员开支”金额……她将那些混乱的数字，转化成一个个可以横向、纵向比较的数据点。
油灯的光晕下，她的侧脸沉静如水，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时极轻微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她的眼神专注，大脑飞速运转，像一台精密的人形计算机，在处理着这些古老的数据。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梆子声敲过了二更。
忽然，她的笔尖顿住了。
目光锁定在两本分别记录“青州”和“相邻的沂州”同一时间段赈灾粮拨付的账册上。这两笔拨付，前后相差不过五天，粮食来源相同，运输路线大半重合。
但是，青州账册上记录的“漕运损耗”，高达百分之八。而沂州的，只有百分之三。
百分之五的差异，在庞大的粮食基数下，是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数字。
她立刻放下笔，开始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找所有与“青州”漕运相关的记录。船号、押运官、途经关卡记录……她的手快速而稳定地翻动着，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找到了！
一份由“漕运司巡检赵德明”签署的青州粮船过关勘合文书。文书上的日期、船号都与账册对得上。但……她伸出指尖，轻轻触摸那“赵德明”的签名和官印。
墨迹的氧化程度，似乎……比周围其他文字和印章要略浅一些？而且，这笔力，虚浮了些，不像是个常年执笔书写公文的小吏该有的力道。
是后来添加的？还是……伪造？
这个“赵德明”……她想起码头那个小吏赵三，也姓赵。是巧合吗？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像是走在黑暗的迷宫里，终于摸到了一扇隐藏的门，虽然还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但至少，方向找到了。
她强压下立刻深究的冲动，将这份文书和那两本账册小心地放在一起，用其他无关的卷宗虚掩在上面。
不能打草惊蛇。
她吹熄了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高窗那里，透进一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夜光。
她没有躺下，只是和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声响。
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更梆声……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就在她意识因为疲惫而有些模糊的时候——
**“咯吱……”**
一声极轻微、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断了地上枯枝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林昭的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肌肉在黑暗中瞬间绷紧。她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仿佛已经沉睡。
那声音之后，是一片死寂。
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了上来，浸透了这间黑暗的屋子。
窗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