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喧嚣争执,如同沉闷的雷声在殿宇间回荡,却始终落不下一滴解旱的甘霖。日光透过高窗洒在光洁的金砖上,映出文武百官或焦虑或算计的面容。江南水患的急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这煌煌朝堂每个人的心上,却因利益纠葛,迟迟无法拿出定策。
皇帝李承稷高坐龙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上的鎏金龙首,目光扫过下方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户部尚书坚持要先核清存粮再议调拨;工部尚书则大谈疏浚主干道的艰难与耗时;漕运总督刘寅克——那个肥硕的身躯在紫袍下微微颤抖,口沫横飞地强调漕路现状的“不可替代”,提议加征民夫,不计代价疏通;而三皇子一系的官员,则话里话外将责任引向地方官员“治理不力”“仓廪空虚”,意图为日后安插人手铺路。
每一句话都看似有理,每一方都据理力争,但李承稷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阵烦闷的嗡嗡作响。他需要的不是互相推诿,不是空谈困难,更不是党争算计,而是一个切实可行、能救江南万民于水火的法子!时间在唾沫横飞中一点点流逝,江南的灾情却在分秒加剧。他能想象洪水淹没的农田,坍塌的屋舍,以及那些在泥泞与饥饿中绝望挣扎的子民。
额角隐隐作痛,心底的失望与怒火交织攀升,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维持的帝王威仪。就在他即将拍案喝止这无休止的扯皮时——
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咕噜”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嘈杂。
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在渐渐低下去的争吵声中,显得格外突兀。百官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大殿入口。
九公主李长歌,端坐在那辆特制的紫檀木轮椅上,由贴身宫女春迟稳稳地推着,缓缓进入大殿。阳光掠过她素净的宫装,落在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她并未盛装,只绾着简单的云髻,插一支白玉簪,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因常年不见日光而略显苍白的脸颊,此刻因殿内凝重的气氛和众人的注视,浮起一丝极淡的晕红,但她的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径直望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轮椅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声响,穿过分立两侧、神色各异的百官,最终停在御阶之下,约莫三丈之外,那是皇室成员觐见的惯例距离。
朝堂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深居简出、几乎被遗忘的公主身上。惊疑、审视、不解、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无数道视线中流转。一个不良于行的公主,此时出现在商讨国家危局的朝堂上,意欲何为?
皇帝李承稷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儿。他对李长歌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个安静怯懦、总躲在宫人身后的小女孩,以及她母亲——那个同样安静却早早逝去的嫔妃。此刻,女儿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父皇,”李长歌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久病之人的一丝中气不足,却奇异地穿透了大殿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儿臣冒昧,扰了朝议。只是见诸公所议,皆为固守现有漕路,或疏浚,或改道,然疏浚耗时漫长,改道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皆需时日。江南灾情如火,迟一日,便不知多添多少亡魂,恐缓不济急。”
她的声音平稳,逻辑清晰,让一些本想呵斥“后宫干政”“女子妄言”的官员暂时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李长歌微微抬起右手,那是一只瘦削而苍白的手,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示意,止住了几位想要出列反驳的官员。她继续道,语速不急不徐:“儿臣居于深宫,本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前些时日,因翻阅古籍解闷,偶然与翰林院侍读沈青梧有些交流。听闻其为整理前朝旧档,于漕运地理一道颇有钻研,曾提及或有一应急之策,可另辟蹊径,绕开阻塞之主干,将粮草直送灾区核心。儿臣思及江南惨状,夜不能寐,故斗胆举荐,可否容沈侍读陈奏其策?或能开阔思路,解此危局。”
举荐一个女子?一个入职翰林院不过数月、毫无实务经验的女侍读?在商讨国家救灾大事的御前发言?
“荒谬!”一名御史率先出列,声音尖利,“公主殿下,此乃军国大事,岂能儿戏?沈侍读纵有才名,终是女子,且年轻识浅,何能参与此等要务?”
“正是!”立刻有人附和,“漕运之道,错综复杂,非深知实务者不能明。沈氏久居闺阁,纵读过几本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女子之言,岂可轻信?此例一开,后宫干政,国将不国!”更有人直接扣上大帽子。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尤其以漕运总督刘寅克和三皇子一党为甚。刘寅克那张肥圆的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若非在御前,恐怕早已嗤笑出声。三皇子李峻站在文官前列,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但他身后几名官员却言辞激烈。
皇帝李承稷的目光,从神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弧度的九公主身上,缓缓移向翰林院队列的末尾。那里,一个身着淡紫色女官服制的身影,正垂首而立,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沈青梧……这个名字,近来确实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耳中。谢太傅似乎颇为赏识,上次漕运案中,她也曾递上过条理清晰的陈情书。今日,竟又被自己这个几乎没怎么关注过的女儿,推到了这风口浪尖。
他心中权衡。让一个女官在御前献策,确属罕见,甚至有些荒唐。但眼前这群冠冕堂皇的臣子吵了半日,除了互相推诿,可曾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法子?九儿的话不无道理——时间,江南最缺的就是时间。或许,听听这“另辟蹊径”之策,也无妨?纵不可行,也能彰显朝廷广开言路、救民心切之意。
沉吟片刻,就在反对声浪稍歇之际,李承稷抬手,虚按了一下。内侍尖细的“肃静”声响起,大殿内的嘈杂如同被刀切断般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皇帝。
“沈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上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