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钟声在沉闷的空气中敲响,喑哑而绵长。
百官如潮水般退出太和殿,许多人依旧在激烈地低声争论,面色或愤慨,或忧虑,或算计。沈青梧逆着人流,没有返回翰林院直房,而是转向了宫城西侧的档案库。
她的脚步很快,紫袍下摆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拂过,溅起细小水花。心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那个刚刚成型的念头如同烧红的铁,灼烫着她的思维。
档案库当值的老吏见到她,有些惊讶:“沈侍读?今日不是大朝会么,怎么……”
“调阅江南水系的旧档,所有。”沈青梧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尤其是前朝绘制的地图,以及任何关于废弃古河道的记载。”
老吏不敢多问,连忙引她入内,点亮库房深处的数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昏暗,却让堆积如山的卷宗更显庞然。
沈青梧径直走向标有“地理·江南”的那几排书架。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她浑然不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卷卷书脊上的标签。
《禹贡九州图志》、《江南河渠考》、《漕运古道遗存录》……她将可能有用的卷宗一本本抽出,抱到中央那张宽大的梨木条案上。
展开的第一份,便是那套前朝绘制的《江南水系详图》。牛皮纸已经泛黄脆化,墨线却依旧清晰。纵横交错的蓝色线条代表河流,褐色代表山脉,朱笔标注着地名、里程、深浅。
她的指尖沿着那条代表漕运主干道的粗重蓝线移动——从徐州南下,经淮安、扬州、镇江,直抵杭州。如今,这条线在淮安至扬州段,被现实中的洪水撕开了数个缺口。
目光偏移,看向主干道两侧那些纤细许多、甚至有些已经模糊的支脉。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一条几乎被遗忘的淡蓝色虚线,从主干道分叉而出,向东南方向蜿蜒。旁边用小楷标注着:“清溪故道,前朝漕运辅线,熙宁三年淤废。”
清溪故道。
她的记忆被触动。韩青整理的零星水文记录里,似乎提到过这个名字。她立刻翻找,很快从一堆杂乱的笔记中,找到几行字:“清溪故道下游段,近五年春汛期间,仍有活水,深可丈余,疑与地下泉脉相通。上游淤塞严重,已与主河道断连。”
上游淤塞,下游仍有活水!
她迅速在地图上追踪这条虚线的走向。它从主干道淮安段上游约三十里处分出,向东南蜿蜒约一百二十里后,汇入一条名为“白水河”的支流。而“白水河”的下游,正好流经此次受灾最重的常州府北部!
中间缺失了一段。地图显示,清溪故道中游大约有二十里,因为穿过一片丘陵地带,在前朝就因施工困难而改道,原河道逐渐荒废。
但这二十里,是陆路。
一个完整的方案轮廓,在她脑海中轰然成型——
紧急疏浚清溪故道尚可通航的下游段落,同时清理上游与主河道连接处的关键淤塞点(工程量远小于修复垮塌的主干道堤坝)。粮船从主干道改道,驶入清溪故道上游,行至中游丘陵地带前卸货,由征调的民夫、车马、骡队,通过那段二十里的陆路,将粮食转运至下游通航段,重新装船,经白水河直抵常州灾区!
这绝非易事。古河道情况不明,疏浚需要时间和人力;陆路转运需要大量的组织协调,在受灾混乱的局面下更是难上加难;沿途治安、民夫粮饷、器械调度……千头万绪。
但,这是唯一可能绕过完全瘫痪的主干道、将粮食以最快速度送入核心灾区的办法!而且,因为动用的主要是废弃古河道和陆路,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现有漕运衙门那套已经证明低效且可能腐败的体系,另起炉灶!
风险巨大,但希望也同样巨大。
沈青梧在条案前坐下,铺开新的宣纸,提起笔。笔尖在砚台中饱蘸浓墨,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她开始书写。不是奏章,而是一份详细的行动计划草案。
首先,是路线的精确化。她根据记忆和现有地图,估算每一段水路的里程、可能的水深、需要疏浚的段落长度和预估土方量。陆路部分,她标注出可能经过的村落、驿站、地形起伏。
其次,是资源测算。疏浚需要多少工匠、民夫、工具?陆路转运需要多少辆车、多少匹骡马、多少押运人员?这些人力物力可以从哪里抽调?临近的湖广、江西未受灾州县,民间商队,甚至……或许可以部分雇佣流民,以工代赈?
第三,是组织架构。必须成立一个直接对朝廷负责、事权统一的临时衙门,拥有调动地方资源、协调各方的绝对权力。这个衙门需要哪些职能?钱粮、工程、运输、护卫、安抚……每一块都需要得力且可靠的人。
第四,是应急预案。如果疏浚遇到困难怎么办?如果陆路遭遇流民冲击怎么办?如果天气再次恶化怎么办?她必须提前想到。
油灯添了一次又一次。窗外的天色从阴沉到漆黑,又渐渐透出黎明的灰白。
沈青梧伏案疾书,手腕酸痛,眼中布满血丝,精神却亢奋异常。每一个数字她都反复推敲,每一个环节她都仔细斟酌。她知道,这份草案递上去,要么一举成名,要么万劫不复。
但当她停下笔,看着眼前这份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计划时,心中一片澄明。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晨光熹微中,沈青梧吹干墨迹,将草案仔细叠好,放入怀中。她推开档案库沉重的木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