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埋头于故纸堆中,与数百年前的数字、人名、事件打交道,并未让沈青梧的目光变得狭隘短浅,反而如同磨砺刀锋,让她的思维更加清晰锐利。她清醒地认识到,在朝堂这个巨大的棋局中,仅凭一己之力在案牍间挖掘真相,就如同在深海之中盲目寻找散落的珍珠,不仅效率低下,耗时漫长,而且极易暴露自身,引来潜伏在暗处的巨鲨反噬。
朝堂之争,明面上的弹劾攻讦或许还有规矩可循,但那些来自暗处的冷箭、流言、构陷,往往更加防不胜防。而**舆论**,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心向背、甚至能左右上位者判断的力量,往往是一把无形却足以在关键时刻定鼎乾坤的利刃。前世困于后宅,她已见识过流言蜚语如何杀人于无形;今生踏入朝堂,她更需要主动掌握这股力量,而非被动受其影响。
她需要自己的喉舌,一个既能明面上立足、经营良好声望,又能在暗地里为她收集信息、编织网络的据点。这个地方,必须合理、隐蔽,且拥有一定程度的保护伞。
心中计定,她不再犹豫。这日散值后,她没有直接回府,而是递了牌子,求见九公主李长歌。
九公主居于皇宫西侧较为偏僻安静的“揽月阁”。与宫中其他宫殿的富丽堂皇不同,揽月阁更多了几分清雅的书卷气与精巧的匠心。院内植有翠竹、芭蕉,檐下挂着铜制风铃,微风过处,叮咚作响。然而,这清雅之中,又隐隐透出一股不甘沉寂的锐气,如同匣中宝剑,虽未出鞘,却已寒光自蕴。
沈青梧被宫女引入内室时,九公主李凰音正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窗外暮色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有些寂寥,但那双望向沈青梧的眼睛,却明亮而清醒,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洞察力。
“沈侍读今日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李长歌放下书卷,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青梧依礼参见后,在九公主示意的绣墩上坐下,开门见山:“殿下,下官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事相商,或许能为殿下略尽绵力,亦能解下官些许困境。”
“哦?何事?”李长歌微微挑眉,带着一丝探究。她对这个打破陈规、以女子之身闯入朝堂的沈青梧,一直抱有相当的兴趣和观察。
“下官想办一处书局。”沈青梧直言不讳。
“书局?”李长歌眼中的探究之色更浓,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刊印些诗书典籍,附庸风雅?这似乎并非沈侍读眼下在翰林院的紧要之事,亦非能解你所谓‘困境’的良方。” 她的话带着质疑,却也给了沈青梧继续阐述的空间。
沈青梧神色不变,从容应对:“殿下明鉴。刊印诗书,聚揽文气,只是立足之表,安身之名。其里,此书局可有三用。”
她缓缓伸出三根手指,目光沉静地看着九公主,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
“其一,掌控清议,引导舆论。如今朝野士林之风向,市井百姓之谈资,多被几家背景深厚、与世家大族关系密切的书坊、文社所把持。其所刊印流传之文章、话本,乃至对时政人物的评议,往往有其倾向。若我们能有一处属于自己的书局,精心挑选刊印书目,适时推出一些彰显殿下仁德、才智、雅趣的文章诗词,或评论时政、切中时弊而又不逾越的策论,潜移默化,日积月累,便可于无形中聚拢人心,塑造声望,在清流士子与百姓心中,种下对殿下的好印象与期待。” 她顿了顿,“殿下虽居宫中,但贤名亦可远播。”
李长歌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她当然明白“清议”的重要性,尤其是对她这样身有残疾、看似与皇位无缘,却心有不甘的公主而言。拥有良好的名声和一定的舆论支持,不仅是保护伞,更是未来可能的机会。
沈青梧继续道:“其二,网罗人才,培植羽翼。以书局为名,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招揽寒门士子、落魄文人,充任校勘、编修、乃至鼓励其着书立说。书局可提供薪俸、居所、刊印之利,对于许多怀才不遇、生计艰难的读书人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其中必有真才实学、心怀抱负者,稍加甄别引导,假以时日,便可成为殿下可靠的臂助。这些人扎根市井,分布各业,正是一张庞大而隐秘的信息网络的基础。”
李长歌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已被这个设想吸引。她困于深宫,行动不便,最缺的正是能在宫外为她办事、传递消息、观察风向的可靠人手。书局这个幌子,确实巧妙。
“其三,”沈青梧的声音略微压低,却更加清晰,“探听消息,广布耳目。书局开门迎客,三教九流,皆可能汇聚于此。买书的士子、贩夫走卒、甚至各府管家、清客相公……他们交谈之中,往往夹杂着市井传闻、官场秘辛、地方异动。我们只需安排几个机灵可靠之人,日常留心,加以整理,便可从中窥得许多台面之下涌动的暗流。此乃无形之耳目,不显山不露水,却可能获知关键信息。”
三点说完,沈青梧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等待。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铃偶尔的轻响。
九公主靠在轮椅中,目光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眸中光芒闪烁不定。她被沈青梧描绘的蓝图深深吸引了。这不仅仅是一个书局,更是一个集舆论引导、人才储备、情报收集于一体的综合支点。它恰恰弥补了她目前的短板,为她提供了一个跳出深宫局限、向外延伸触角的绝佳平台。而沈青梧能想到这些,并如此清晰地陈述出来,其心思之缜密、谋虑之深远,远超她的预期。
良久,李长歌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青梧,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合作伙伴般的郑重:“你需要多少银钱启动?”
这话,已是应允。
沈青梧心中一定,面上依旧平静:“初始阶段,不需太多现银。租赁铺面、简单修缮、采购第一批书版纸张、雇佣必要人手,大约三五百两应可周转。后续可视经营情况再行投入。眼下最要紧的,是需要殿下您的名号,以作庇护。”
她深知,在京城开办书局,若无靠山,极易被地痞骚扰、同行排挤,甚至被官府找麻烦。九公主的名头,即便她不直接出面,只要放出风声这书局有公主的份例或赏识,就足以震慑绝大多数宵小,让书局顺利立足。
“准了。”李长歌干脆利落地点头,“此事便交由你全权操办。所需初始用度,我让掌事宫女拨给你。往后每月账目,你派人直接与她对接收支即可。书局之名……” 她略一沉吟。
“不若就叫‘玲珑书局’。”沈青梧适时接口,声音清越,“取其‘七窍玲珑,通达世事’之意。既喻书局书籍能启人心智,亦盼此处消息灵通,人事练达。”
“善。”九公主看着眼前紫袍沉静、眼神清亮的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近乎于赌注般的期待。或许,这位敢为天下先、心思玲珑剔透的女侍读,真能成为她挣脱桎梏、窥见更广阔天地的关键钥匙。“沈侍读,此事务必谨慎,步步为营。本宫,拭目以待。”
“下官必不负殿下所托。”沈青梧起身,郑重一礼。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间尚未诞生的“玲珑书局”,便是她亲手拂动的第一缕微风。它或许微弱,但谁又能断言,它不会在未来,汇聚成席卷一切污浊的飓风呢?
暮色彻底笼罩了揽月阁。沈青梧告退而出,紫色的身影融入宫道渐起的灯火之中,步履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