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寒,档案库内即便白天,也透着一股阴冷。沈青梧在官袍外又加了一件半旧的棉坎肩,呵气成霜的日子里,依旧雷打不动地埋首卷宗之间。
这日,她整理到一批关于漕粮最终入库环节的记录,包括各地粮仓的收储流程、称量方法、以及“折耗”的详细规定。其中,“踢斛淋尖”这个词汇反复出现,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一种旧规:漕粮倒入官斛(量器)时,要堆出尖顶,仓吏会踢斛脚,震实粮食,溢出斛口的粮食便算作“损耗”归仓吏所有。此外,还有“淋尖”(继续加粮至尖顶流下)、“鼠雀耗”等名目。这些“合理损耗”加在一起,数目不容小觑,且操作空间极大,极易成为仓吏盘剥、贪墨的温床。
她将相关问题与疑点仔细归纳,再次来到了江怀远的值房。这一次,她带来的问题更加深入,也更加敏感,直指基层漕运执行中最黑暗、也最难根治的灰色地带。
江怀远听她条理清晰地阐述完关于“踢斛淋尖”等陋规的疑问,以及这些环节可能存在的漏洞与贪墨手法后,沉默了。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缓缓拨动着浮叶,目光变得深沉,静静地看了沈青梧好一会儿。
档案库一谈后,他对这位年轻女侍读的欣赏与日俱增。她不仅勤奋、细心,更有一种透过表象看本质的敏锐,以及沉得住气、不骄不躁的定力。但今日她所问,已远超一般“了解漕运”的范畴,触及了实实在在的利益网络与官场积弊。
“沈侍读近日,”江怀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似乎对漕运弊政,尤为关切?所问之事,愈发具体,也愈发……尖锐。”
沈青梧心中微微一凛。她知道,以江怀远的阅历与智慧,自己近期的动向和关注焦点,恐怕早已被对方看在眼里。隐瞒或搪塞,不仅不智,更可能失去这位难得长者的信任。
她迎上江怀远审视的目光,神情坦然,声音清晰而平和:“江大人明察。下官受皇恩浩荡,侥幸得入翰林,常思报效之道。整理漕运旧档时,见国之命脉,或存壅塞蛀蚀之患,实难心安。既在其位,见其症结,岂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下官自知力微言轻,阅历浅薄,不敢妄言革除积弊,但求尽己所能,厘清其中脉络关节,探究根源所在。他日若有机缘,或能为朝廷洞悉隐忧、整饬纲纪,提供一二切实之依据,一砖一瓦之见,则于愿足矣。”
她没有慷慨激昂地宣称要铲除贪官污吏,也没有标榜自己要如何作为。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只说是“理清脉络”、“探究根源”、“提供依据”,强调自己是在尽本职、做准备,目的是为了“朝廷洞悉隐忧”。这番话,既表明了心迹和志向,又不显得咄咄逼人,更避开了“越权”、“生事”的嫌疑。
江怀远凝视着她,眼中神色复杂变幻。有对她志气的欣赏,有对她清醒认知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丝深沉的忧虑。他久历宦海,见过太多初入官场时意气风发、欲澄清玉宇的年轻人,最终或被同化,或被排挤,或撞得头破血流,黯然收场。尤其是沈青梧,身份特殊,处境微妙,她所触及的,又是如此盘根错节、利益深厚的领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怀远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沧桑,“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沈侍读,你可知你如今处境?翰林院虽清贵,却也是是非之地。你以女子之身居此,本就万众瞩目,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多少人心怀叵测。漕运之事,水深难测,牵涉甚广。你如今所为,如同暗夜执灯而行,虽能照亮脚下方寸,却也极易将自己暴露于猛兽窥伺之下。”
这是推心置腹的警告,是前辈对后辈最直接的关怀与提醒。
沈青梧的神色依旧平静,并无惧色,也无激动。她微微欠身,语调沉稳却坚定:“大人教诲,字字珠玑,下官铭记于心。下官亦知前路艰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左传》有云:‘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下官一介女流,不敢妄比先贤,但既食君禄,身许朝廷,见国有隐疾,若因惧祸而缄口不言,因避嫌而袖手旁观,则与尸位素餐何异?纵前路风雨如磐,下官亦当谨言慎行,步步为营,但求问心无愧。”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这八个字从她口中清晰吐出,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在这安静的值房内回荡。没有慷慨陈词,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江怀远动容了。他看得出,眼前这女子,并非一时热血冲动,也非为了博取声名。她眼神清澈而坚定,语气平静而执着,那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明了代价之后依然选择前行的勇气与担当。这份心志,远超她的年龄与性别,甚至超过许多久在官场的男子。
他沉默良久,面上的忧虑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慨与决断。终于,他不再劝诫,而是重新拿起沈青梧带来的问题纸笺。
“你方才所问‘踢斛淋尖’等弊,根源在于仓场吏员权责过重,而监察形同虚设。”江怀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几分凝练,“本朝初年曾严令禁止‘淋尖’,然积习难改,且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仓吏往往与验收官员、乃至地方漕运司小吏勾结,虚报仓容,夸大损耗。更有甚者,在漕粮质量、干湿度上做手脚,以次充好,以便在称量时做文章……”
他不再只是解答学问疑问,而是结合自己多年的见闻与理解,将漕粮入库环节可能存在的种种猫腻、相关人员常用的手法、以及背后可能涉及的利益链条,细细剖析开来。他甚至提点了几个关键职位,如京通仓监督、坐粮厅厅丞、以及负责漕粮验收的御史或户部司官,暗示这些位置历来是各方争夺的肥缺,其中某些官员的风评与背景,值得注意。
这一次的交谈,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单纯的学问请教,而成了一种带有默契的、有限度的信息共享与方向指引。它标志着,沈青梧不仅以其学识与态度赢得了江怀远的学问尊重,更以其心志与担当,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这位性情淡泊却心中自有丘壑的老翰林人格上的认可,以及一种隐晦而珍贵的支持。
投石问路,石已落下,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终于得到了来自对岸一声沉稳的回应。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她已不是完全的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