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听雪苑内一片宁静,只余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细响。沈青梧正于书案前凝神翻阅着一卷前朝地理志,试图从中找出与北疆地形相关的蛛丝马迹,春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非同寻常的拜帖。
那帖子甫一出现,便吸引了沈青梧的全部目光。它并非寻常官宦人家往来的那种硬壳纸帖,而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带有细微云纹的玉版笺制成,入手沉实,触感温润细腻,仿佛带着人的体温。帖子边缘以真正的泥金精心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更引人注目的是,帖子尚未开启,便已散发出一种清雅悠远、若有若无的冷冽梅香,并非寻常熏香那般浓烈,倒像是被珍藏于梅林深处多年,香气已悄然浸透了纸髓。封套之上,是三个以端丽雍容的簪花小楷书写的字——长寿长公主府。字迹秀雅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尊贵,仿佛自带千钧重量。
沈青梧放下书卷,净手后,方郑重接过。指尖拂过那光滑微凉、暗藏纹理的纸面,她心中已然掀起了波澜。长寿长公主,这位当今圣上硕果仅存的嫡亲姑母,其地位之超然,远非寻常宗室王侯可比。她年少时曾以才情美貌名动京华,后嫁与当时一位颇负盛名的才子驸马,奈何天不假年,驸马早逝,长公主却并未因此消沉,亦未再嫁,而是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远离了朝堂所有的明争暗斗,将余生寄托于书画琴棋、莳花弄草之上。她在京郊有着闻名遐迩的梅园,时常举办各种风雅集会,只论诗词歌赋,不谈国事政论,邀请的对象不拘一格,既有当世大儒、清流名士,也有颇具才名的宗室子弟和闺阁千金。数十年下来,她在帝都顶级社交圈中,已然成为一股独特而受人尊崇的清流,象征着一种超脱于权力倾轧之上的、纯粹的风雅与高贵。
而更让沈青梧心头雪亮的是,这位长公主与九公主李长歌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许是怜惜李长歌自幼失恃(生母早逝)又身有腿疾,深居宫中难免孤寂,长寿长公主几乎是将她当作了亲孙女般疼爱,时常以各种理由接其出宫,住进公主府相伴,亲自教导她书画棋艺,与她谈古论今,是这冰冷皇族中,少数能给予九公主真正温暖与庇护的人。
此刻,这份带着梅香、象征着长公主意志的帖子,被如此正式地送到她这刚刚及笄、在众多世家贵女中并非最显赫的沈府嫡女手中,其意味,绝非一次普通的、出于广泛社交礼节性的赏花邀约所能涵盖。
沈青梧的脑海中,瞬间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九公主画舫落水,自己虽隐于人群,但那份异于常人的冷静与警觉,恐怕未能完全瞒过那位心思敏锐的公主。事后那盆寓意深长的素心兰,是第一次试探,一次跨越身份壁垒的、小心翼翼的接触。而如今,这份来自长寿长公主府的帖子,便是第二次,也是更明确、更郑重、更具分量的示意!这无异于通过这位地位尊崇、与九公主关系最密切的长辈之手,向她,沈青梧,正式而体面地敞开了一扇通往帝国最核心、最顶层的宗室贵胄社交圈的大门!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认可,也是一个邀请她踏入更广阔舞台的契机。
赏花宴,历来是帝都贵女们争奇斗艳、展示才情美貌、拓展人脉、为自身及家族谋求更好前程的重要场合。但更深一层,它也是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隐秘的流言、乃至微妙朝堂风向,在看似一派祥和、轻松愉快的吟诗作对、品茗赏花氛围中,不经意间流传、交换、扩散、乃至发酵酝酿的温床。那些围绕在权力中心周围的贵妇、贵女,乃至可能与会的宗室子弟、清客文人,他们随口的谈论、无心的感慨,都可能蕴含着关于政局变动、边境军情、皇子们动向或是各部官员升降的宝贵信息碎片。
她需要赴约。不仅是为了回应九公主递出的橄榄枝,巩固这条来之不易的宫内线;更是要借此难得的机会,在一个相对自然松弛的环境下,近距离地、更深层次地观察九公主李长歌,判断其真实的性情、隐藏的锋芒、以及未来可能的潜力与意图;同时,她必须像最警觉的猎犬般竖起耳朵,调动全部心神,敏锐地从那些觥筹交错、笑语寒暄的缝隙中,捕捉、筛选、拼凑出那些可能对她复仇、对沈家未来至关重要的信息。
这不仅仅是一场赏花宴,更是她正式踏入权力博弈场的第一步。她必须走得稳,看得清,听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