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沈青梧正由春桃伺候着用早膳,一碗碧粳粥尚未用完,便有丫鬟来报,说世子萧彻又来了,此刻正在前厅与太傅说话,稍后想请姑娘去花园凉亭一叙,为昨日“惊扰”之事当面致歉。
春桃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不忿之色,低声道:“小姐,他还敢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青梧执勺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嘲。果然来了。以萧彻的谨慎和多疑,昨日那场“意外”虽暂时用“误会”和谢云殊的“病”遮掩过去,但他绝不会完全放心。他此番前来,致歉是假,试探她这个“意外”的始作俑者才是真。
她放下银勺,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动作优雅从容。“慌什么?”她声音平静无波,“既然世子爷诚意致歉,岂有不见之理?更衣。”
再次见到萧彻,他依旧是一副风光霁月的模样。一身月白暗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玉冠束发,面如冠玉,站在花园凉亭中,背后是姹紫嫣红的繁花,俨然一幅翩翩浊世佳公子的画卷。仿佛昨日那场导致谢云殊挨打、谢御史震怒的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
“青梧妹妹。”见沈青梧扶着春桃的手袅袅娜娜走来,萧彻立刻迎上几步,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歉意的温柔笑容,“昨日是我思虑不周,带了不该带的东西,惊扰了妹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回府后辗转反侧,特备薄礼,再次登门致歉,还望妹妹莫要怪罪。”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双手奉上一个比昨日更为精巧的紫檀木长条锦盒。盒盖开启,里面红绸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支须髯分明、形态饱满的百年老山参,参体隐隐透着玉润光泽,品相比之昨日御赐的雪山参竟也不遑多让。
“此乃家父珍藏的百年老参,最是安神压惊,补益元气。望妹妹收下,好生调养。”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沈青梧,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关怀。
沈青梧垂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她依言伸出纤纤玉手,去接那锦盒。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手指微微触碰——
一瞬间,一种冰冷的、如同触碰了湿滑阴冷蛇鳞般的黏腻感,顺着指尖猛地窜上脊背,让她胃里一阵抑制不住的翻涌,几欲作呕。这是身体对眼前这个虚伪狠毒之人最本能的排斥与警醒。
她强压下喉间的不适,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迅速而稳定地接过了锦盒,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似是因这短暂的接触而羞赧。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些许怯意:“世子爷言重了,昨日……昨日是青梧自己不小心,才失手打翻了锦盒,惹出后面诸多事端,该是青梧向世子爷赔罪才是。”她说着,便要屈膝行礼。
萧彻虚扶一下,连声道:“妹妹万万不可,折煞我了。”他凝视着她,目光看似温柔似水,实则锐利如针,细细描摹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听闻妹妹昨日身子不适,回房后便早早歇下了?可曾请了太医来瞧过?若是需要,我认识几位太医,医术极好,尤其擅长调理女子弱症……”
他果然在试探!试探她昨日是当真体弱不适,还是故意装病离场,甚至……是否与那封意外暴露的情笺有关。
沈青梧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因他这句“关怀”而红晕更盛,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女被心上人关切,羞得连耳根都透出粉色。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劳……劳世子爷挂心,只是……只是昨日初见世子,心中……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回去后心跳得厉害,歇息了片刻便无碍了。”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那恰到好处的慌乱与娇羞,将一个怀春少女面对意中人时的无措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彻看着她这副情态,眼底深处那一丝锐利的探究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了然与掌控欲的温和笑意。他朗声笑道,语气轻松了不少:“原来如此。倒是我唐突,吓着妹妹了。妹妹无事便好,我也就放心了。”
他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语气带着些许惋惜:“说起来,谢家小姐……昨日回去后便病倒了,说是受了惊吓又吹了风,感染了风寒,唉,也是无妄之灾。”
他说这话时,目光状若无意地扫过沈青梧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他在观察,昨日之事,她到底知情多少,对谢云殊又抱有怎样的态度。
沈青梧适时地抬起眼,眸中一片清澈见底的担忧,柳眉微蹙:“谢姐姐病了?可严重吗?请大夫瞧过了没有?”她语气真诚,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昨日之事……想来定是有什么误会,才让那等污秽之物混入了世子爷的礼盒中,平白连累了谢姐姐清誉。世子爷您……莫要因此与谢姐姐生了嫌隙才好。”
她表现得如此大度,如此善良,甚至还在为“连累”了谢云殊而感到不安,完全符合一个被家族保护得太好、不谙世事、心地纯善的世家嫡女形象。她甚至将那张情笺定义为“污秽之物”,将自己和萧彻都放在了被“连累”的位置上。
萧彻仔细地打量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眸子里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哪怕是极其细微的闪烁也好。然而,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担忧、些许的羞涩,以及对他毫不掩饰的仰慕。
他心下稍安,或许,昨日真的只是巧合?这个沈青梧,依旧是那个单纯易掌控的深闺小姐?他缓缓笑了,笑容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实,温声道:“妹妹心地善良,处处为人着想,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是我想多了。”
又虚与委蛇地关怀了几句她的饮食起居,叮嘱她好生休养,萧彻才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去。
沈青梧站在凉亭中,手中捧着那支价值不菲的百年山参,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担忧,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和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嘲讽。
看着他消失在月亮门外的、挺拔却虚假的背影,她唇角微勾,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萧彻,你果然起疑了。你这番试探,无非是想确认我沈青梧,是否还是那个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
但,那又如何?
你纵有千般算计,万般试探,也绝想不到,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向你索命的复仇之魂。
她低头,看着锦盒中那支形态酷似人形的老参,指尖轻轻拂过参体。阳光照在参须上,反射出微光,却照不进她幽深的眼底。
疑心种子既已种下,只需静待它生根发芽,最终……缠绕住他自己的脖颈。
她转身,将锦盒随意递给春桃,语气淡漠:“收起来吧。”
“小姐,这……”春桃有些犹豫。
“不过是……钓饵罢了。”沈青梧望向亭外开得正盛的芍药,目光悠远而冰冷,“且看他,还能抛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