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沈青梧,叩见陛下。”
清越而平稳的女声响起。在一片或质疑、或好奇、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中,沈青梧依礼出列,行至御阶前,提裙,跪拜,叩首,起身。每一个动作都标准流畅,从容不迫,不见丝毫慌乱。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并未直视天颜,但挺拔如青竹的身姿和沉静如深潭的气度,已然让一些原本心存轻视的官员,不自觉地收敛了脸上的随意。
皇帝李承稷打量着阶下这个年轻的女子。她身量在女子中算得高挑,紫色官服穿在她身上,少了几分寻常女子的娇柔,多了几分清肃与端庄。面容是极清丽的,但此刻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宇间那股沉静而专注的神情。
“九公主举荐你有应急之策,且说来朕与诸卿听听。”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中带着无形的压力。
“是。”沈青梧应声,并未立刻抛出核心方案,而是略一沉吟,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才开口,“陛下,诸位大人,江南此次水患,主因乃是连日暴雨,加之夏汛,致使淮水、洪泽湖水位暴涨,最终冲垮清河口段堤坝,大量泥沙裹挟杂物涌入运河主干道,造成近百里河段严重淤塞,漕船寸步难行。”
她的开场白简明扼要,却直指要害,显露出对灾情根源的清晰认知,并非人云亦云。朝堂上响起几声几不可闻的轻“嗯”,是几位老成持重者在微微颔首。
“目前诸公所议,”沈青梧继续道,声音清晰稳定,“无非是集中力量疏浚清河口段,或是在其上游寻找合适地点另开缺口,分洪改道。然疏浚被冲垮的河口,工程量浩大,且水下作业艰难,非数月之功不可为。而分洪改道,需勘测地形,征调更多民夫,开辟新河道,同样耗时日久,且可能影响周边州县水利。”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轻轻扫过工部尚书和漕运总督刘寅克,两人面色都有些不太自然。“因此,无论是疏浚还是改道,皆难以解决眼下最急迫的问题——如何将朝廷的救命粮草,以最快的速度,送入已成泽国、粮断援绝的重灾区。”
“那么,依沈侍读之见,该当如何?”皇帝问道,手指又轻轻敲击起龙椅扶手。
“回陛下,”沈青梧微微躬身,“臣在整理前朝漕运档案时,曾注意到一条记录。前朝景隆年间,江南亦曾有过一次大范围水患,当时漕路受阻,朝廷曾启用过一条名为‘清溪’的古河道,作为临时漕路,将部分粮草转运至受灾区域。”
“清溪故道?”工部尚书捻着胡须,若有所思,“本官似乎有些印象,但那已是百余年前的旧事,且记载语焉不详。此河道早已废弃多年,恐怕早已淤塞不通,或已改作农田,如何能用?”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沈青梧并不反驳,而是顺着说道,“清溪故道确实废弃已久。但臣根据前朝零星记载,结合近二十年江南各州县上报的水文札记,特别是淮州、平江一带的地方志,大致复原了其走向。”
她侧身,对侍立一旁的内侍示意。事先得到允许,两名内侍展开一幅略显粗糙但线条清晰的手绘地图,举高展示。图上用朱笔鲜明地标出了当前阻塞的主干道位置,以及另一条从主干道上游某处分叉,蜿蜒向东南,最终在平江县(重灾区之一)附近与一条名为“白水河”的支流汇合的蓝色虚线——那便是“清溪故道”。
“陛下请看,”沈青梧上前两步,指着地图,她的指尖稳定,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清溪故道在此处与现阻塞的主河道分流,其源头水势较小,受此次洪峰直接影响较轻。下游虽荒废,但据水文札记载,因有地下泉眼及数条山溪汇入,河道并未完全干涸,局部段落甚至仍有浅水流动。其淤塞情况,远较被洪水正面冲击的主干道为轻。”
她的手指沿着蓝色虚线移动:“最关键的是,其末端在此处,距离白水河仅三十里陆路。而白水河目前水位虽涨,却并未淤塞,小型船只可以通行,直抵平江、余杭等重灾区!”
朝堂上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凝神观看地图,消化她话中的信息。
“沈侍读的意思是,走这条故道?”有人问道。
“正是。”沈青梧收回手,转身面向皇帝和百官,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诸位大人,与其耗费巨量人力物力,去疏通完全瘫痪的百里主干道,不如集中力量,优先疏浚清溪故道下游这十余里关键淤塞段!同时,组织民夫骡马,打通这三十里陆路,建立转运节点。如此,便可绕过完全阻塞的主干道,将第一批救命粮草,通过‘清溪故道—陆路转运—白水河’这条新路径,直接、快速地送入灾情最重的核心区域!”
她的话,如同在看似无解的死局中,劈开了一条狭窄却充满希望的缝隙!更像一块巨石投入沉闷的死水,激起千层浪!
短暂的寂静后,质疑声轰然炸响。
“异想天开!”工部一位侍郎立刻驳斥,脸色因激动而发红,“沈侍读,你可知百余年废弃河道,底下是何光景?淤泥有多深?是否有暗礁、沉树?这些岂是你能臆测?疏浚所需人力物力,绝非你想象中那般简单!况且,集中力量疏浚故道,那主干道就不管了?本末倒置!”
“陆路转运三十里?”漕运总督刘寅克更是连连冷笑,肥胖的身躯随着笑声抖动,“沈侍读久居深闺,怕是不知民间疾苦,运输艰难!三十里听起来不远,但那是洪水过后,道路泥泞甚至被冲毁的三十里!需要多少民夫?多少车马?从何而来?沿途治安如何保障?灾民饿极,若见粮队,一拥而上如何处置?这些实际问题,岂是你在地图上画条线就能解决的?”
“清溪故道沿线,多有良田村舍,归属地方大族,强行征用疏浚,必然激起民变!此策看似巧妙,实则遗祸无穷!”又有官员站出来,忧心忡忡。
面对这汹汹而来的质疑,沈青梧神色不变,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反应。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颌,那双沉静的眸子迎向一道道质疑的目光,准备开始她真正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