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贪腐案的余波,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持续荡漾。
钱世荣被判斩监候,秋后处决。赵志祥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张御史被革职,永不叙用。另有工部、漕运司的六七名中下层官员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
表面上看,朝廷雷厉风行,肃清了一批蛀虫。
但沈青梧看得清楚,这出“挥泪斩马谡”的戏码,保住的才是真正的大鱼。刘寅克虽然被罚俸、削衔,但漕运总督的实权仍在手中。那些被抛出来的替罪羊,要么是如钱世荣这般知道太多却不够忠诚的,要么是如赵志祥这般牵扯到已失势派系的。
核心的利润链条,并未被真正触及。
然而,这场风波带来的间接影响,却远超案件本身。
首先,是朝堂格局的微妙变化。
清流一派,因周延年的挺身而出和江怀远的沉冤得雪,士气大振。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层官员,开始或明或暗地向九公主一系靠拢。残废的公主、年轻的女侍读,这对组合不再是被同情的对象,而成了值得投资的政治力量。
九公主的揽月阁,访客明显增多。虽然大多仍是女眷,但她们带来的,往往是其丈夫或父兄的政治意向。
其次,是沈青梧在翰林院处境的彻底改变。
以往那些或轻视、或好奇、或带着猎奇心态打量她的同僚,如今看她的眼神里,多了清晰的敬畏。他们或许不知道沈青梧具体做了什么,但江怀远案和漕运案接连爆发,而这两件事里都有这位沈侍读的影子——这已足够说明问题。
王掌院对她的态度愈发客气,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分配公务时,总会“体贴”地询问她的意见;翰林院内部的饮宴聚会,也必会郑重邀请她出席,尽管沈青梧十次有九次婉拒。
这日午后,沈青梧正在直房整理一批前朝奏疏,王掌院亲自端着一盏新茶走了进来。
“青梧啊,歇一歇,喝口茶。”王掌院笑容满面,“这是福建刚贡上来的武夷岩茶,陛下赏赐下来的,你尝尝。”
沈青梧起身行礼:“多谢掌院大人。”
“坐,坐。”王掌院在她对面坐下,状似随意地道,“近日朝中事多,你也辛苦了。江大人多次在我面前夸赞你,说你慧眼如炬,心思缜密,是难得的栋梁之材。”
沈青梧垂眸:“江大人过誉了,下官只是尽本分。”
“诶,过谦了。”王掌院抿了口茶,压低声音,“有些事,老夫虽不在其位,却也看得明白。你……与九公主,做得很好。这朝堂啊,沉寂太久了,需要些新风气。”
这是明确的站队表态了。沈青梧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掌院大人为国操劳多年,才是晚辈楷模。”
王掌院满意地笑了笑,又闲聊几句,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对了,下月初三是太后寿辰,按例翰林院需进献贺表。今年的贺表……就由你来执笔吧。”
沈青梧心中一动。撰写进献太后的贺表,这可不是寻常差事,历来都是由翰林院中最德高望重或圣眷最隆的学士执笔。王掌院将此任交给她,既是信任,也是将她推向前台的信号。
“下官遵命。”
王掌院离开后,沈青梧重新坐下,却并未继续整理奏疏。她端起那盏岩茶,茶汤澄澈,香气馥郁,但她却品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王掌院的示好背后,未尝没有将她树为靶子的心思。若她日后行差踏错,第一个撇清关系的,恐怕也是这位老于世故的掌院。
傍晚散值后,沈青梧应九公主之邀,再次来到揽月阁。
小宴设在水榭中,四面垂着轻纱,晚风拂过,带来湖面荷花的初绽清香。只有九公主与沈青梧两人对坐,连侍女都被屏退到远处。
“这一局,我们赢了几分?”九公主亲自执壶,为沈青梧斟酒。她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常服,少了平日的威仪,多了几分难得的松弛。
沈青梧双手接过酒杯:“回殿下,若论实际斩获,三分;若论声势与人心,七分。”
“哦?细说说。”
“三分在于:我们拔掉了对方几颗爪牙,让刘寅克伤筋动骨,在陛下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也为我们自己赢得了喘息和发展的空间。”沈青梧缓缓道,“七分在于:清流重新凝聚,朝中观望者开始倒向我们,殿下您的声望和影响力,已非昔日可比。”
九公主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唇角微扬:“那剩下的九十分呢?”
沈青梧抬眼,直视九公主:“剩下的九十分,是危机。”
“危机?”
“经此一役,刘寅克及其背后之人,已将我们视为生死大敌。接下来的报复,绝不会再是小打小闹的构陷或试探。”沈青梧声音低沉,“他们会更隐蔽,更狠辣,直击要害。而且……我们此次用的手段,他们也会学去。”
九公主笑意渐敛:“你是说,舆论,离间?”
“不止。”沈青梧放下酒杯,“我们能动用的人手、资源,远不如他们。他们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的处境会很危险。比如,若有人在市井散播对殿下不利的流言,或离间我们与盟友的关系……”
水榭中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吹动纱帘的轻响。
许久,九公主道:“依你之见,下一步该如何?”
“以静制动,巩固根本。”沈青梧一字一句道,“第一,殿下需借此次声望上升之机,在朝中稳步培植真正可靠的势力,不贪多,但求稳。第二,我们要有自己的耳目,不能总靠玲珑书局和偶然的信息。第三……”
她顿了顿:“我需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九公主愕然:“离开?”
“明面上,是替翰林院赴江南征集古籍,整理地方志。”沈青梧道,“实际上,我要去亲眼看看漕运的真实情况,走访沿河州县,接触底层官吏和漕丁。韩青整理的账目再详细,终究是死数字。我们要真正撼动漕运集团,必须掌握更鲜活、更无法辩驳的证据。”
九公主沉思良久,缓缓点头:“你说得对。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是……此行危险。”
“留在京城,未必安全。”沈青梧淡然道,“敌明我暗,反而有机会。”
“需要本宫做什么?”
“两件事。”沈青梧道,“第一,我离京期间,请殿下务必稳住朝中局面,尤其要保护好江大人等已明确站队的盟友。第二,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和沿途的掩护。”
九公主展颜一笑:“这些不难。本宫会安排妥当。”
她举杯:“那么,以这杯酒,预祝你南下顺利。”
两只酒杯轻轻相碰。
夜色渐浓,水榭中的灯火倒映在湖面上,碎成点点金芒。远处宫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如同蛰伏的巨兽。
沈青梧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假象。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
而她,必须在这场风暴来临前,找到足以定乾坤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