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一场春雨初歇的午后。
城东“墨韵斋”茶楼二层临窗的位置,几位身着儒衫的士子正围坐品茗。桌上摊开放着几本新刊印的文集,其中一本蓝色封皮的《南山杂俎》被翻到了中间某页。
“诸位请看这段,”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举人指着书页,声音因激动而微颤,“‘漕粮自江南至京师,常例损耗不过十一。然近年淮安至徐州段,损耗竟高达十三成,甚者逾二成。同期运河无决堤,漕船无大损,此粮耗于何处耶?’”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书生凑近细看:“这……这数据当真?”
“我核对过近年的《漕运概要》,”另一人压低声音,“虽无如此详尽,但大数不差。去岁漕粮总运量六百万石,若按常例一成损耗,应是六十万石。可工部奏销的补购粮却是八十五万石——多出的二十五万石,便是银两啊!”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那中年举人又翻了几页,指向另一段:“还有这里——‘漕船岁修,一木一钉皆有定例。然今采买之价,倍于市价。一桶桐油,市价一两二钱,官价三两;一方松木,市价五两,官价十两……’”
“砰!”年轻书生忍不住拍案,引得邻座客人侧目。他慌忙压低声音:“如此明目张胆,就无人管吗?”
“谁去管?”中年举人苦笑,“漕运、工部、地方衙门……这链条上的蚂蚱太多。况且这些文章皆是匿名,作者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深究?”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数日里,于京城多处悄然上演。
玲珑书局刊印的这批《南山杂俎》,表面上是收集各地文人游记杂感,实则混入了三篇经过沈青梧精心润色的短札。数据皆取自韩青整理的账册,但略去了具体人物、时间,只呈现现象。笔法则模仿市井通行的议论文体,夹杂在风物描写之间,若非有心人,很难察觉其锋芒所指。
但有心人从来不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延年府邸,书房。
这位以刚直敢言着称的老御史,正对着桌上匿名送来的几页纸,眉头紧锁。纸上的内容比市面流传的更为具体,不仅列出了损耗异常的河段、采买价格对比,甚至还附有一份简略的承运漕帮名录,其中“利通”、“广发”两家被朱笔圈出。
“父亲,此物来路不明,恐是有人借刀杀人。”周延年的长子,同在都察院任职的周慎低声道。
周延年缓缓捋须,眼中精光闪烁:“内容可实?”
“孩儿已暗中查证部分。去岁淮徐段损耗率,确如纸上所言,高达两成三。桐油、木材等采买价格,与市价差额也大抵不差。”周慎迟疑道,“只是这漕帮名录……”
“利通、广发……”周延年喃喃重复,“这两家,是否与刘寅克的某个侄子有关?”
周慎一惊:“父亲是说刘焕?他确是漕运司经历司主事,负责损耗核定。但并无证据……”
“不需要证据。”周延年站起身,走到窗边,“老夫在都察院三十年,深知一个道理——当所有人都在说某处有鼠患时,那里必然有鼠。区别只在于是大鼠小鼠,是一窝还是满屋。”
他转身,目光锐利:“明日朝会,你且看为父如何上奏。”
“可这样会直接得罪刘寅克,还有他背后的……”
“正因他背后有人,才更要说!”周延年打断儿子,苍老的声音里透着铁骨,“江怀远一案,已让清流蒙羞。若漕运贪腐再无人敢言,这朝堂便真的烂到根了。老夫这把年纪,还怕他们不成?”
同一时间,城西某处精致的绣阁内。
柳明烟正与几位官眷品茶赏绣。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近日京中的流言上。
“听说钱参将家的夫人,前些日子在刘总督府上受了气?”户部郎中夫人王氏(与钱参将夫人同姓)状似无意地问。
柳明烟轻轻吹着茶沫,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王姐姐也是个直性子,不过问了几句绸缎分配的事,就被红玉姑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奚落。说什么‘该得的不会少,不该得的莫要伸手’——这话说的,倒像是王姐姐贪图什么似的。”
在座几位夫人交换了眼神。她们都听说过红玉的跋扈,也知道钱参将这些年替刘寅克办了不少事。
“要我说,钱参将也太……”一位夫人欲言又止。
“男人在外头办事,女人在后头受气,也是常事。”柳明烟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只是如今外头风言风语的,说漕运上不太平,陛下都过问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上头要找个人担责,钱参将这些年经手那么多事,岂不是……”
她适时停住,拿起一块绣帕端详:“这针法真是精巧。”
夫人们却都听懂了未尽之言。户部郎中夫人若有所思:“难怪我家老爷前几日说,都察院那边似乎在查什么漕帮的账……”
消息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三日后的大朝会,当皇帝循例问及“诸卿可有本奏”时,周延年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延年,有本启奏!”
满殿寂静。谁都知道这位老御史的脾性,他站出来,必有大事。
“臣近日闻市井有传言,论及漕运损耗异常、工部采买价虚高等事。本以为是流言蜚语,然臣查证户部、工部旧档,发现……”他声音洪亮,一条条数据在太和殿中回荡。
刘寅克站在武官队列中,面色如常,袖中的手却已攥紧。他眼角余光瞥向文官队列中的几人——工部尚书垂下眼帘,户部侍郎盯着自己的靴尖。
周延年最后道:“陛下,漕运乃国脉,岁输粮秣以实京师,养百官,赡军队。若此脉中有蛀虫啃噬,日积月累,必伤国本!臣恳请陛下,彻查漕运账目,严惩贪蠹,以正朝纲!”
余音在殿中回荡。皇帝高坐龙椅,神情莫测。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周卿所言,朕已知悉。漕运之事,关乎重大。着户部、工部、都察院,三日之内,各呈一份近年漕运损耗及采买用度详奏。退朝。”
没有立刻深究,但也没有轻轻放过。
散朝时,刘寅克与几位官员交换了眼神。那眼神里,有凝重,有警告,也有一闪而过的狠厉。
他们知道,有人已经在暗处,点燃了第一把火。
而此刻,翰林院直房中,沈青梧正临窗练字。她写的是《孙子兵法》中的一句:“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笔锋沉稳,墨迹淋漓。
窗外春光正好,她却仿佛听见了远方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