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内,只剩下沈青梧一人。外界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和堆积如山的卷宗阻隔,显得遥远而模糊,反而衬得库内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她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将案头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纸笔、砚台、镇尺,又仔细地摆放了一遍。这个近乎仪式化的动作,帮助她彻底驱散了心头最后一丝纷乱,让思维如同冰水洗过的刀锋,变得清晰而冷静。
第一步,分析局势。对方诬陷江怀远的罪名是“收受地方贿赂,篡改漕运考成档案”。这绝非空穴来风,必然伪造了相应的“证据”。突破口在哪里?直接去都察院喊冤?无异于自投罗网,那里水深难测,恐怕早已被人打点或控制。去刑部或大理寺?程序迂回,且未必能插手都察院直接拿人的案子。那么,唯一的希望,只能从“证据”本身和这场构陷的源头寻找破绽。
证据的关键,在于“篡改考生档案”。都察院既然敢拿人,想必已经拿到了“被篡改”的档案原件或抄本,并可能找到了所谓的“行贿”人证或物证。她需要知道,江怀远近期具体接触、可能被指控篡改的,是哪一部分漕运考成档案?所谓的“贿赂”又指向哪个地方、哪个官员?
念头及此,她不再犹豫。立刻铺开一张素笺,取过一支小楷笔,略一沉吟,便以极快的速度写下几行字。字迹清秀,内容看起来如同寻常的问候家书,提及“近日京城多风雨,叔父旧疾可曾发作?”“铺中新进一批湖州毛笔,质优价廉,可遣人来取”云云。但其中几个特定的词汇、称呼顺序、甚至标点位置的细微差异,都是她与玲珑书局顾北舟等人约定的密语。这封信,表面是写给一位并不存在的“叔父”,实则是向玲珑书局发出紧急指令。
信中,她让顾北舟等人立刻动用一切可能、且务必隐秘的渠道,查探三件事:一,此次都察院牵头查办江怀远案的御史是谁?其背景、派系、过往政绩、与漕运相关官员有无瓜葛;二,近期与漕运事务相关的中低级官员中,有无异常举动,如突然阔绰、频繁聚会、或与都察院某人往来密切;三,留意官场与市井中关于此案的风声流向,特别是是否有针对江怀远不利的、细节具体的流言在扩散。
信息写就,她吹干墨迹,将信纸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入一个普通的青布信封,封口处用特制的、略带香气的浆糊粘好。这香气也是一种信号。她唤来在档案库外候命、由沈府带来的一名绝对可靠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厮领命,将信贴身藏好,悄然从翰林院侧门离去,直奔城西。
信已送出,但沈青梧深知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外界信息。她必须自己也行动起来,而且要从对方最可能做手脚的地方入手——档案本身。
她再次起身,走向存放漕运考成档案的区域。考成档案,是记录各地漕粮征收、转运、入库完成情况,以及相关官员政绩评定的重要文件,直接关系到官员的升迁奖惩。江怀远作为修撰,有权限调阅,甚至在一定范围内提出修正意见(比如纠正明显的笔误或数据矛盾)。对方选择在这个环节构陷,确实“专业”且致命。
她凭借这数月来几乎将相关卷宗翻阅了数遍的惊人记忆力,快速锁定了江怀远近期可能因她请教而重点查阅过的几个年份和地区的考成记录。那是景和十四年至十六年,涉及江南苏松地区和山东漕运分司的部分。
她将这几册厚重的档案搬到自己案上,就着窗外愈发明亮的天光,一页一页,极其仔细地重新审阅。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掠过每一个数字、每一行评语、每一个签押与印章。
时间一点点过去,库内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突然,她的指尖在一页关于景和十五年苏松地区漕粮完纳情况的评语处停住了。评语总体中规中矩,但末尾一句关于“途中耗损控制得力”的措辞,笔锋转折处似乎比前后文略显微妙的生硬。她立刻翻出存档的、由当年巡漕御史初评的底稿副本(幸好这部分副本也在库中),两相对照。
果然!底稿副本上,这句评语原是“途中耗损较往年略增,尚属常例”,语气中性甚至略带指出问题。而在她手中这份正式归档的考成档案上,却被改成了褒奖性的“途中耗损控制得力”!改动处墨色新旧几乎难以分辨,模仿的笔迹也极为相似,若非她事先知道江怀远的字迹风格(清瘦刚劲,与此处略显圆滑的模仿笔锋有细微差别),且两相对照,极难发现。
她又迅速查看了另外几处可能被改动的地方,发现了类似的、细微但关键的篡改痕迹,都是将原本中性或略有批评的评语,改成了褒奖或模糊处理,涉及的地方官员,正是她之前怀疑名单上的几个人!
这证实了她的猜想。对方确实在档案上做了手脚,而且手法相当高明,若非早有防备且观察入微,很难识破。这“被篡改”的档案,此刻恐怕正作为“铁证”,躺在都察院的案头。
沈青梧没有将这些发现记录在显眼的纸张上,也没有带走任何原始档案或副本。她只是将改动的位置、原文与改后文的差异、涉及的官员名字,以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深深记在脑海之中。现在打草惊蛇,或是留下任何自己曾仔细核对过这些档案的证据,都极为不智。
做完这一切,已是午后。她简单用了些自带的干粮,继续如常整理其他无关卷宗,仿佛外界的风波与库内的惊心动魄,都与她无关。
夜幕,终于降临。翰林院重归寂静,档案库内更是漆黑一片。沈青梧没有点灯,她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然离开翰林院,没有回沈府,而是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裙,兜帽遮面,穿街过巷,来到了城西玲珑书局的后门。
有节奏地轻叩数下,后门无声开启。她闪身而入,门扉立刻合拢。
后院那间静室密室中,灯火通明。顾北舟、柳明烟、韩青三人已然等候在此,脸上都带着凝重与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因她的到来而亮起。
“小姐。”三人齐声低唤。
沈青梧摘下兜帽,露出沉静的面容。“说。”
顾北舟率先开口,语速快而清晰:“查到了。负责此案的都察院御史姓张,名谏,正六品监察御史。此人出身寒微,但娶了已致仕的漕运总督刘寅克一位远房侄女为续弦。刘寅克虽已致仕,但其门生故旧在漕运系统仍有不少。张谏近半年来,与户部福建清吏司一位郎中、工部都水清吏司一位主事往来颇为密切,这两人都与漕运钱粮、工程拨付有关。另外,三天前,张谏曾私下与一位来自山东的粮道官员会面,地点很隐蔽。”
柳明烟接着道:“这几日,官眷圈子里突然多了不少关于江老翰林的闲话。说他一向装得清高,实则暗中收受地方‘冰敬’‘炭敬’;说他曾为某江南知县在考成档案上‘润色’,换取其进献的孤本古籍;还有说得更悬的,说他与某些商贾过从甚密……这些流言出现得很集中,像是有人故意散播。”
韩青则递上一张纸,上面是他整理出的几个名字和简单关联:“小姐让我留意与江大人有过公务交集、可能产生矛盾的地方官员。这几人,都是曾在漕运事务中被江大人依据档案记录严厉驳回过请求,或因其管辖范围内漕粮损耗异常而被江大人在复核时提出质疑的。其中这个叫孙茂的山东漕运分司判官,去年曾因虚报修河银两被江大人抓住把柄,虽未上报,但被江大人当面斥责并勒令整改,据说一直怀恨在心。而这次所谓向江大人‘行贿’的指控,矛头似乎就指向山东方面。”
一条条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迅速地串联起来。都察院张御史与漕运旧势力刘寅克的姻亲关系,他与相关衙门官员的密切往来,突然出现的、细节具体的流言,还有与江怀远有过节、动机明显的具体官员……这一切,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心寒的结论:这确实是一场精心策划、官官相护、旨在构陷江怀远以儆效尤、并警告沈青梧的阴谋!
沈青梧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疲惫却充满斗志的脸,看着跳跃的烛火在他们眼中映出的光,心中那口因江怀远被捕而憋闷的浊气,渐渐被一股冰冷的战意所取代。
对方想用江怀远的倒下让她恐惧退缩?想用这盆脏水浇熄她心中那簇探查真相的火苗?
那她便要让对方知道,什么叫弄巧成拙,什么叫引火烧身!
她轻轻吹了吹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眸,眼底寒光凛冽:“很好。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而是……找到那张伪造证据的‘纸’,到底脆在哪里。”
风波已狂,然,猎手与猎物的角色,或许即将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