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的孤灯,几乎夜夜长明,成了翰林院夜色里一处固定的、微弱的星点。
沈青梧面前的桌案,早已不复最初的空旷。取而代之的,是数册她亲手装订、以厚纸为封的脉络图册。这些册子大小不一,内容却一脉相承,是她依据时间顺序与漕路干线,将零散档案中的关键信息提炼、誊录、串联而成的成果。
册页之内,并非简单的抄录。左侧是整理过的原始数据摘要,右侧则留出宽阔的空白,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关联信息、背景提要、疑问注解,并以朱笔勾勒出不同颜色的线条,将相关的人、事、时、地、数纵横连接,形成一张张错综复杂却又条理初现的关系网图。数字、年份、地名、官职、银钱数目……这些冰冷的符号,在她的笔下被赋予了生命,开始彼此对话,揭露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她的指尖,此刻正凝在右侧一页的注解上,那里用朱笔画了一个醒目的问号,旁边是几行小字:
“景和十三年,江南漕粮岁入京仓,实录八十万石。途耗报损:三万石。备注:该年漕路平稳,夏汛未有大灾,御史巡查记录无异常。”
指尖下移,划过紧接的下一行:
“景和十四年,同路同量(八十万石)。途耗报损:五万石?备注:该年气候与十三年相类,河工无特大工程,损耗激增六成有余,缘由未见详述。”
再下一页,她的目光变得锐利:
“景和十五年,漕船过泗水险滩,报称‘遇罕见风浪,损粮船三艘,粮秣沉失……八万石?’备注:查同期工部河道水文简报,泗水段该年风浪等级仅为‘中常’;另,据《漕运事故辑录》,近二十年泗水段损船超二艘之记录,仅三次,皆因特大汛患或兵祸。本年不符。”
风浪损船,损失量却远超常年平均损耗数倍?且事故地点虽以险滩闻名,但在过往记载中,绝非事故频发到如此程度之地。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她不动声色,合上这本“损耗辑要”,又从旁边摞起的册子中,抽出另外两本。一本封皮写着“工部物料采买与漕船修缮核要”,另一本则是“户部漕丁饷银抚恤稽考”。
三本册子同时摊开,相互对照。疑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层层扩散,逐渐清晰得令人心惊:
工部账册显示,景和十四年,针对同型号漕船“平”字号的例行维修,在江南转运司辖下船厂进行的费用,是每艘次二百五十两;而同年,在山东漕运分司辖下船厂进行的类似维修,报账却高达三百八十两。差异巨大,而两地物料人工市价,并无如此悬殊。
景和十五年泗水事故后,上报阵亡、失踪漕丁计一百四十七人,抚恤银依律发放。然而,沈青梧比对了事故发生前后三个月,该段漕路所属漕丁军户名册的变动记录,发现名册上标注“事故减员”者仅一百零九人,另有三十八人的名册状态变更含糊,或标注“调离”,或直接“除名”,时间却与事故期接近。更微妙的是,地方州府当年底上报的漕丁员额统计,与漕运司内部名册也存在数十人的差额。
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采购。木材、桐油、麻缆、铁件……几乎所有漕船维护必需物料,官定采购价在不同年份、不同地区、甚至不同官员经手下,波动剧烈,且毫无例外地、持续地远高于她能从同期市价记录中查到的合理范围。有些项目的价差,常年维持在三成以上,某些特殊年份或特定官员任内,价差甚至翻倍。
一条若隐若现、却环环相扣的贪腐链条,在她眼前逐渐显形,冰冷而狰狞:
**虚报损耗**——以天灾、事故为名,夸大损失,将不存在或远少于账面的粮秣化为无形白银。
**谎报事故**——制造或夸大船损、人亡,一方面可申请更多维修经费、抚恤银两(其中大有操作空间),另一方面也可作为虚报损耗的“佐证”,更能趁机在人员名册上做手脚,虚报员额,冒领饷银。
**抬高采买**——把持物料采购渠道,以远高于市场的价格进行“官买”,差价与供应商分成,或干脆虚设供应商,凭空套取银两。
**克扣饷银**——在漕丁军饷、抚恤发放环节层层盘剥,或利用名册管理混乱,吃空饷、虚报员额。
这些环节并非孤立,而是相互关联、互为掩护。一次“成功”的虚报事故,可能需要配合虚假的维修采购(抬高价格)、虚增的抚恤名单(克扣饷银)、以及合理的损耗账目(虚报损耗)。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之网,就这样在帝国的漕运命脉上悄然织就,吸血自肥。
沈青梧放下手中的笔,指尖微微发凉。她所揭示的,或许只是这张巨网的一角,但已足够令人脊背生寒。涉及的银钱数目,累计起来,恐怕是一个天文数字;牵扯的官员,从地方漕运分司的低阶吏员,到中枢相关衙门的司官,甚至可能更高……
她没有立刻将这些发现记录在显眼的纸笺或奏章草稿上。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她只是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看起来与普通读书笔记无异的杂记本,翻到中间某页不起眼的空白边缘,用自己设计的一套简单符号与缩写,飞快地记下几个关键点:
“景13-15,损耗异增,泗水事疑;王、李、赵采买价畸高;丁册抚恤数差;关联工部修船价差、户部核销。”
符号简洁隐晦,即便有人无意中看到,也只会当做无意义的涂鸦或私人速记。
打草惊蛇,是为大忌。她现在羽翼未丰,立足未稳,贸然举动,不仅无法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反而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捅破窗户纸,而是更深的洞察,掌握更确凿的细节,理清更完整的脉络,以及……在悄然无息中,寻找潜在的、可靠的盟友。
她轻轻吹熄了灯,只留下一盏最小的羊角灯,在无边夜色与沉寂档案的包围中,陷入长久的沉思。窗外的星光,冷冷地映照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
蛛丝马迹,已悄然浮现。而猎人,需要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