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微熹,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沉沉的墨蓝稀释成朦胧的灰青色。冬日的晨光吝啬而清冷,透过听雪苑窗棂上细致的冰棱花纹,在室内投下斑驳而微弱的光影。
沈青梧已然起身,在云雀的服侍下,再次穿上了那身特制的、象征着从六品编修参议身份的青色官袍。袍服的料子挺括而微凉,触感陌生又熟悉,与她往日所穿的锦绣裙裳截然不同。她站在等人高的菱花铜镜前,仔细整理着衣领、袖口,抚平每一处细微的褶皱。镜中映出的女子,容颜依旧清丽,但眉宇间往日或许存在的几分闺阁稚气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静,一双眸子黑如点漆,目光坚定似磐石,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历经风雨后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度。
她伸出纤细而有力的手指,从妆匣中取出了那支母亲留下的、最为珍视的银梧叶簪子。梧叶的脉络在晨光下清晰可见,闪烁着内敛的银辉。她将它仔细地、稳稳地簪在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间,那银质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头皮,如同一道清冽的泉流,瞬间贯通全身,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与冷静,提醒着自己今日将踏足何处,肩负何责。
今日,是她正式以翰林院编修参议的身份,开始参与翰林院日常议事、处理具体文牍事务的第一天。这不仅仅是一份官职,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她凭借自身力量,在男性主导的权力世界里,硬生生开辟出的立足点。
马车碾过帝都清晨尚且寂静的街道,车轮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最终在翰林院那扇庄严、厚重、象征着天下文枢与帝国知识权威的朱漆大门前稳稳停下。
当沈青梧扶着云雀的手,踏下马车,双脚落在门前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依旧透着寒意的青石板上时,她清晰地感受到,几乎是在瞬间,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或明或暗地,齐刷刷地投射而来,聚焦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复杂而锐利。有纯粹的好奇,上下打量着这位开创百年先河、传说中在宫宴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女官,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三头六臂,还是与寻常女子无异;有审慎的评估,如同在衡量一件稀世古玩的真伪与价值,揣度着她背后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她的存在将会对翰林院乃至朝堂现有的格局产生怎样的影响;有难以掩饰的羡慕,或许来自那些熬了多年资历却仍不得升迁的低阶官吏,看着她一步登天,心中五味杂陈;当然,也少不了那些隐藏在角落、或夹杂在人群中的、毫不掩饰的敌视与毫不留情的鄙夷,源自于那些固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牝鸡司晨”陈腐观念的卫道士,他们认为女子踏入这清贵之地,本身就是一种亵渎与玷污。
这些目光,如同无数根无形却带着尖刺的针,从各个角度,密密麻麻地刺来,试图穿透她沉静的外表,窥探她内心的虚实。若是寻常初入官场、或是心志不坚的女子,面对如此阵仗,恐怕早已心慌意乱,局促不安,甚至萌生退意。
但她是沈青梧。
是死过一次,从地狱归来,亲手将仇敌推入深渊的沈青梧。
面对这无声却压力巨大的“注目礼”,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她只是微微抬起了线条优美的下颌,目光平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漠,坦然地、从容地迎向那些或探究、或质疑、或嫉恨的视线。她的步履稳健,没有丝毫迟疑,也未见丝毫慌乱,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扇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的朱漆大门。
晨曦的光芒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纤长而挺直的影子。那身着青色官袍的背影,在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中,确实显得有些单薄,仿佛不堪一击。然而,那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在悬崖峭壁间迎风而立的修竹,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又如同在寒意料峭、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的早春,于坚硬冰冷的冻土之上,凭借着内在勃发的生机,悄然探出头来的第一枝报春花。
那柔弱的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看似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摧折。然而,正是这看似柔弱的存在,却蕴含着惊人的、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和一种敢于直面残冬余威、无畏无惧、誓要破开一切阻碍、迎接一个崭新时代到来的坚韧与决绝的力量。
她就这样,在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交织成的无形罗网中,一步一步,坚定地、沉稳地,踏过了翰林院那高高的门槛,身影消失在那片象征着知识与权力、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深深庭院之中。
这一步,不仅踏入了大周王朝文化与权力的核心地带,更正式开启了她人生中,一段注定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全新篇章。
卷末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数月之后。宫宴那场震动朝野的风波,早已随着时间流逝,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逐渐沉淀为史官笔下几行冷静的记录,以及朝堂势力格局悄然重塑的背景音。那场纠缠两世、如同噩梦般的孽缘,已被彻底斩断,血玉镯上的裂痕便是最决绝的证明。而随之而来的殊荣与瞩目,在经过最初的喧嚣后,也渐渐成为了沈青梧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不再引起她内心的波澜。
一个午后,冬日的阳光难得地透出几分暖意,懒洋洋地洒落在翰林院重重殿宇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晕。沈青梧独自立于翰林院最高的藏书阁窗边。这里不仅收藏着帝国最丰富、最珍贵的典籍,汇聚了千百年的智慧与沧桑,同时也拥有着一处难得的、可以俯瞰部分宫阙楼宇与帝都街景的视野。
她手中捧着一卷刚刚调阅出来的、详细描绘北疆山川地貌、边防哨卡与部族分布的《北疆舆志》,羊皮纸的卷轴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淡淡的霉味。然而,她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与图例上,而是越过了楼下重重叠叠、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的琉璃瓦屋顶,遥遥投向北方那广袤无垠、与天际相接的遥远地平线。
那里,是漠北的方向。是黄沙与草原并存,是朔风凛冽,是烽火时燃,是无数野心与危机、忠诚与牺牲交织汇聚的是非之地,也是未来风云必将激荡的漩涡中心。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抚过腕间那枚血玉镯上那道细微却永恒的裂痕。温暖的冬日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恰好落在玉镯之上,那鲜红欲滴的色泽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内里光华流转。而那道裂痕,在明亮的光线中似乎愈发清晰可见,但它此刻看起来,却不再显得那么狰狞刺目,反而像是一道天然形成的、独特的纹路,如同树木的年轮,记录着一段无法磨灭的过往,也象征着一种破碎后的新生与坚韧。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宛如千年古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深邃如海,仿佛已经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看到了那波澜壮阔、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前路。
“白骨之上,该开春花了。”
她轻声自语,如同立下誓言。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在这寂静的、充满了书卷气息的高阁之中,清晰地回荡。
她的征途,早已超越了个人爱恨情仇的狭隘范畴,指向了更加浩瀚的星辰大海,指向了更加险峻、也更加诱人的权力之巅。未来的史书,必将由她这只挣脱了前世枷锁、掌握了自身命运、燃烧着涅盘之火的凤凰,亲自执笔,蘸着智慧、勇气与决断的浓墨,书写下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必将流传后世的传奇新篇!而那朵盛开于白骨之上的春花,必将以其绝艳的姿态,震惊整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