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帝都上空烟花零星炸响,预告着子夜时分那场更为盛大的璀璨。而皇城之内,更是灯火璀璨,亮如白昼,将那冬夜最后一丝寒寂与黯淡都驱散得无影无踪。
飞檐斗拱,玉阶丹楹,无数宫灯、烛火、镶嵌在九龙壁上的夜明珠交织成一片辉煌的光海,将这座象征着天下权力顶峰的宫殿群,映照得如同传说中的琼楼玉宇,不似人间。汉白玉铺就的台阶和广场,被灯光映照得晶莹剔透,仿佛一条条流动的光河。空气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舞姬随着乐声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婀娜多姿,编织出一场盛世华美的梦境。更浓郁的是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奢靡气息——陈年御酒的醇厚、各式精致佳肴的香气、与来自四海的名贵香料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皇家的、令人沉醉又不由自主感到渺小的威仪与繁华。
沈青梧乘坐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乘了宫内安排的软轿,一路行至举行大宴的乾元殿前。她今日身着九公主李长歌特意赏赐下的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这衣料极为珍贵,在殿内辉煌的灯火映照下,随着她步履移动,会流转出淡淡如水波、如月华般的内敛光华,却并不显得张扬夺目。她妆容清淡,脂粉薄施,只唇上点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嫣红,衬得肤色愈发莹白。青丝挽成了时下流行的随云髻,线条优美流畅,却只簪了一支素银为托、镶嵌着一颗淡紫色珍珠的簪子,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多余佩饰。
与满殿珠光宝气、环佩叮当、争奇斗艳的命妇女眷、宗室贵女们相比,她这身打扮,堪称素雅至极。然而,正是这份摒弃了繁复装饰的素雅,与她周身那股沉静清冷、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无法让人忽视的卓然气质,反而让她在那一片姹紫嫣红中,如同幽谷芝兰,悄然绽放,脱颖而出。自她步入大殿,便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有欣赏其风姿的,有探究其深浅的,亦有因她“救驾功臣”新晋身份而心生忌惮与审视的。
引路的内侍态度恭敬,一路将她引至御阶之下,靠近皇子席案不远的一处席位。这个位置的安排,清晰无误地彰显了她如今在陛下心中,乃至在这朝堂之上的特殊地位——新晋的功臣,圣眷正隆。她安静落座,姿态优雅从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中的修竹。目光却如同最冷静、最有耐心的猎手,在端起面前玉杯轻啜宫酿的间隙,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
御座之下,金龙盘绕,尚空置着。其下,诸位皇子们的席案依次排开,按照长幼尊卑,井然有序。她的视线,与其中一道目光,有过一瞬短暂而微妙交汇。
那是齐王萧彻。
他今日穿着亲王规制的绛紫色蟒袍,金线绣制的四爪蟒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玉冠束发,腰缠玉带,显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显然,在他看来,秋猎那场风波已然过去,他依然是那个圣心所属、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今夜正是他巩固地位、彰显气度的最佳时机。看到沈青梧,他唇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看似温和实则倨傲的弧度,甚至遥遥举起了手中那只象征身份的九龙白玉杯,隔空向她微微示意。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以及一种将她视为囊中之物的势在必得,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沈青梧,这便是权力之巅的风景,锦绣荣华,尽在掌握。你终究,会是我棋盘上的棋子,是我身边的附属。
沈青梧心中冷笑,冰封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杀机。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仿佛被那灼热目光惊扰到的羞赧与无措,微微垂下了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唯有那掩在宽大云锦衣袖之下,微微蜷起、指节有些发白的纤细手指,泄露了她内心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冰冷的杀意。猎物的得意,往往预示着其覆亡的临近。
而在大殿另一侧,靠近巨大盘龙金柱的阴影里,有一张独立的小案。案后坐着一人,与这满殿的喧嚣华彩,格格不入。
正是晏无咎。
他依旧是一身毫无装饰的玄色麒麟常服,颜色沉暗得几乎要融进身后的阴影里。墨发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欣赏歌舞,也未与左右相邻的官员有任何交谈,只是独自一人,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那或许辛辣、或许寡淡的御酒。偶尔抬起的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掠过这满殿的繁华,掠过那些或真诚或虚伪的笑脸,掠过御阶之上的空位,掠过志得意满的萧彻,也掠过垂眸安静的沈青梧。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戏剧,又仿佛早已洞悉了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表象之下,一切潜流汹涌、暗礁丛生的真相。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一个无法预测的变数,安静地蛰伏在这盛宴的边缘,等待着什么,或者,仅仅只是漠然旁观。
殿外,夜空中炸开又一朵绚烂的烟花,殿内,乐声渐至高潮。所有角色均已登场,一场牵动无数人心弦的大戏,帷幕正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