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前夜,万籁俱寂,沈府大部分院落都已熄灯安寝,唯有听雪苑书房窗棂缝隙间,隐约透出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晕。然而,在这书房之下,却别有洞天。
沿着隐藏在沉重书架后方、需要特定机关才能开启的狭窄石阶蜿蜒而下,是一间面积不大、空气略显滞涩的密室。这里隔绝了地面上的一切喧嚣与窥探,是沈青梧真正运筹帷幄的核心所在。此刻,密室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木桌上那盏孤零零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被灯罩拘束着,顽强而压抑地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在四周的土墙上投下无数摇曳不定、被拉扯得奇形怪状、仿佛隐藏着无数躁动不安秘密的庞大黑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尘土、潮湿土腥气、以及淡淡墨锭和灯油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更浓重的,是一种无形无质、却能被清晰感知到的紧绷感,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等待着那决定性的松手一刻。
沈青梧端坐在密室中央唯一一张简朴无华、却打磨得光滑坚实的柏木椅上,身姿挺直如松,并未因环境的简陋而有丝毫松懈。她褪去了白日里世家贵女的温婉裙裳,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便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利落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愈显深邃沉静的眼眸。
在她面前,三道身影如同扎根于地的青松,垂手肃立,纹丝不动。左边是“独指老刀”,他微微佝偻着背,缺了一指的手自然下垂,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昔,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中间是“铁拐李”,他身材魁梧,即便倚着铁拐,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沙场悍卒沉淀下的彪悍气息,面容沉毅;右边则是新近因出色的情报汇集、筛选与传递能力而被破格提拔进来的“顺风耳”,他年纪稍轻,身形精干,眼神灵活中透着谨慎,正努力适应着这核心圈层的凝重氛围。三人皆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其轻缓绵长,如同三尊沐浴在晦暗光影中、等待着最终军令下达的忠诚塑像。
粗糙不平的土墙上,用木楔固定着一幅新近才绘制完成、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皇家围场草图。这张图比之前沈青梧手中那份简图要详尽数倍,不仅清晰地勾勒出了围场的整体边界、主要山脉河流的走向,还用炭笔细致地标注出了已知的皇室主营区、文武百官的驻扎区域、主要的狩猎通道、水源地,甚至一些不太起眼的林间小路和几处标记为废弃的猎屋或哨塔遗址。这显然是老刀等人前期辛苦侦查的初步成果。
沈青梧的目光,如同在冰水中淬炼过的刀锋,带着冰冷的重量和审视,缓缓地、逐一扫过面前三位下属的脸庞,最后稳稳地落在那幅承载着未来风暴的围场草图上。密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几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在这封闭狭小的空间内显得异常低沉,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断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的心鼓之上:
“局势已然明朗,敌人獠牙毕露,我们不能再被动等待。两件事,关乎生死存亡,需即刻着手,调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加紧去办,不得有误!”
她抬起右手,食指精准地点在草图上代表围场外围广袤山林与丘陵的区域,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其一,秋猎之期迫在眉睫,萧彻与突厥勾结,其目的绝非简单的碰头。他们必然要利用猎场人多眼杂、易于制造混乱的时机,来完成布防图的最终交接,甚至可能借机行刺,搅动风云,以便浑水摸鱼。”她的指尖在图纸上划过,“你们,要立刻挑选出最精干、最擅长潜伏、侦查、伪装与反追踪的好手,分成三组,互不统属,单线联系。提前五日,不,提前七日,就必须分批、分路线,以猎户、樵夫、甚至是流民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潜入围场划定的外围警戒区域之内。”
她的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记住,你们的任务,绝非狩猎,而是彻底摸清那片土地!像梳子一样,将每一寸山林、每一条沟壑、每一处可能藏匿人马的坳地、每一座标记或未标记的废弃猎屋、窑洞,都给我仔细梳理一遍!重点排查那些既易于隐藏人员装备,又能快速接近皇室主营区和主要狩猎路线的关键点位。尤其是,”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凝重,“那些可能被利用来混入陌生面孔的区域,比如靠近围场边缘、守卫相对薄弱的山林结合部;以及,所有可能对皇家猎犬、鹰隼做手脚、下绊子、投放药物的水源地、投食点!我需要一份尽可能详尽的、标注了所有可疑点位、地形特点、视野盲区以及潜在撤离路线的实地勘测图!越详细越好,巨细靡遗!”
说完第一条,她的手指从地图上移开,虚点向头顶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层,直指那座象征着帝国军事中枢的、看不见的兵部衙门。“其二,”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要剖开一切伪装,“萧彻能如此精准地摹画布防图,甚至连兵部专用的防伪暗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这绝非凭空想象所能做到!兵部内部,必然藏着一条被他们喂饱了、喂熟了的‘内虫’!”
“集中我们目前所有能动用的资源,包括李姨娘那边提供的市井线人,以及我们之前铺设的所有暗线,全力调查兵部所有有权限、哪怕只是间接权限,能够接触到北方边境边防舆图的官员!从最低等的库房守吏、文书抄录,到职方司的主事、郎中,乃至更高层的侍郎,一个都不能放过!”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重点排查近期行为异常者:例如,原本家境寻常,却突然开始大手大脚挥霍,购置田产豪宅,或是其家眷穿戴用度明显超出俸禄水平的;例如,被发现有不明来源的大额钱财进账,或是频繁出入赌场、高档酒楼勾栏的;再例如,其家眷、子侄、门客,与齐王府、靖北王府有任何明里暗里、哪怕是拐了七八道弯的关联之人!这条藏在暗处的毒蛇,必须给我尽快挖出来!找到他,我们才能知道萧彻到底知道了多少,才能斩断他伸向边境防线的黑手!”
她的指令条理分明,层层递进,思虑周详。既有对即将发生的秋猎阴谋进行精准的现场防备与反制部署,又有对阴谋源头进行坚决的追溯与斩草除根式的挖掘,已然初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着眼全局的战略眼光与领袖风范。
老刀、铁拐李、顺风耳三人凝神静听,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印在脑中。听完沈青梧清晰而决绝的部署,他们眼中原本的凝重化为了更加坚定的信服与凛然之色,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信心与力量。三人不约而同地抱拳躬身,声音低沉却整齐划一,在这隐秘的斗室内激起回响:
“属下明白!定不负小姐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