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云锦记归来,除了那箱珠宝,管事还附赠了几匹上好的云锦苏缎,说是给府上娘娘裁衣添头。
沈青霓看着那几匹流光溢彩的料子,初时并未多想。
萧景珩的生辰将近,府中自然需要打点。
她想着,既是生辰礼,自己只需选好料子,吩咐下去,让针线房的婢女们精心裁制一件华服便是,无需她亲自动手分毫。
然而,当她回到王府,召集了针线房手艺最为出众的几个侍女,言明是为王爷挑选布料预备生辰贺礼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平日里争相表现、手脚麻利的侍女们,此刻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个个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
任凭沈青霓如何点名询问,被点到的人也只会磕磕巴巴、惶恐万分地推拒:
“回、回夫人,奴婢……奴婢近日眼力不济,怕糟蹋了这好料子……”
“夫人恕罪,奴婢手艺粗陋,实在不敢担此重任……”
“奴婢……奴婢……”
这异口同声的推拒,透着一股刻意的整齐。
沈青霓再迟钝也明白了。
这哪里是婢女们不敢做?分明是背后那位只手遮天的王爷下了死命令!
他就是要逼着她沈青霓,亲手为他做一件生辰礼物!
一股无力感夹杂着莫名的恼意涌上心头。
可她又能如何?
与萧景珩几次交锋下来,尤其是经历了云锦记那晚的惊魂与暧昧。
她深知自己早已被卷入他精心织就的网中,那张网的另一端,还缠绕着当今圣上的视线。
半撕破脸皮的现状下,她早已无需再扮演那个时刻谨记叔嫂之别的孀妇。
现在她的角色,是萧景珩强权笼罩下,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柔弱女子。
反抗?
她不敢。
小嫂子深刻地明白,越是反抗,恐怕越会激起那位王爷骨子里的掠夺欲。
她所求的,不过是能在夹缝中保全自身,安稳地为亡夫守着这份名节。
所以,对于萧景珩这些不直接触及她尊严的安排,比如亲手做件生辰礼。
她选择接受,表现得温顺。
唯一的难题是她真的不会女红!
原主身为不受待见的庶女,学的女红本就粗陋不堪。
沈青霓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更是对那点可怜的针线功夫感到绝望。
至多能绣个勉强成型的歪脖鸭子,会的纹样也就那么两三种,针法更是生疏,绣线走位时常歪斜。
萧景珩这厮,想让她做,却又不肯给她寻个正经师傅。
她只能厚着脸皮,边做边请教房里的侍女。
每每她拎着绣绷或布料,虚心请教某个针法或图样时,前来指点的侍女虽然口齿伶俐、解释清晰。
但那眼角眉梢忍俊不禁的弧度,却怎么也瞒不过沈青霓的眼睛。
她们在憋笑!
这认知让她倍感窘迫,指尖捏着针都微微发烫。
一开始,她雄心勃勃地选了一匹深沉的墨蓝色料子,打算裁一件男子外袍。
结果……剪裁失误,尺寸小了不止一圈!
无奈,袍子是做不成了,只能改做一件上衣。
谁知在缝合袖子时又鬼使神差地剪错了一道口子!
这下好了,上衣也宣告失败。
在侍女们隐晦的提示下,这歪扭的布料,只能凑合着改成一件贴身的里衣。
里衣……
想到这个词,沈青霓的脸颊就忍不住发热。
女子亲手缝制的里衣,那是最贴近男子身体的衣物。
细密的针脚熨帖着胸膛,曾经穿梭于女子指尖的丝线,最终将紧密地包裹住男人的心跳与体温……
这其中的亲昵隐喻,实在太过明显!
在这等门第之家,主子的外袍常服自有针线房包揽。
唯有情深意笃的夫妻之间,妻子才会亲手为丈夫缝制如此私密的衣物。
沈青霓盯着那件雏形初现的里衣,只觉得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
不行!绝对不行!
她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趁着霜降转身取线的空档。
她拿起剪刀,手一抖,对着里衣的胸口位置,不经意剪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布料裂开的声音清脆。
“哎呀!”沈青霓惊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懊恼。
霜降闻声回头,看着那彻底报废的墨蓝料子和那道口子,心疼得脸都皱了起来:“夫人!这……这么好的料子……”
沈青霓不好意思地掖了掖鬓角垂落的碎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愧疚:
“对不住啊霜降……我……我太不小心了……”
至此,那匹墨蓝云锦彻底寿终正寝。
最终,剩下一匹颜色过于明艳的茜红色料子,沈青霓彻底放弃了做衣物的打算。
“罢了,”她仿佛认命般地叹息,“就用这个做条发带和汗巾吧,总归……也算是我亲手做的。”
这一次,她可不能再失误了,发带和汗巾,若再毁了,可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于是,沈青霓拿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
她选了原主唯一拿得出手的海棠花图样。
霜降不敢再让她单独发挥,直接叫来了府里绣工最精湛的夏虫,寸步不离地在旁边盯着。
茜红的缎带被绷紧在撑子上,沈青霓捏着绣花针。
在佩华手把手的指导下,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勾勒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轮廓。
金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富丽的光泽,每一针都走得格外用力,也格外缓慢。
佩华的目光锐利如鹰,稍有偏差便立刻出声纠正,根本没给沈青霓任何失误的机会。
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当最后一根金线在发带末端被勾上一颗温润玲珑的鸡血红玛瑙。
再用小巧的银剪仔细剪去所有多余的线头后,沈青霓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捧起那根完成的茜红金线海棠发带,还有一旁同样纹样的汗巾,仔细端详。
明艳的茜红衬着金灿灿的海棠,花朵饱满圆润,玛瑙殷红欲滴,竟有种出乎意料的华丽张扬。
看着看着,一丝成就感和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悄然爬上沈青霓的心头。
萧景珩……
他那个人,平日里不是玄黑便是墨蓝、深紫,周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与深沉。
何曾见他佩戴过如此鲜亮、张扬、甚至带着几分靡艳的颜色?
如果说最初是带着破罐破摔和一点报复性的恶搞心态。
那么此刻,看着这条完成度远超预期的发带,沈青霓心底竟真的生出了一丝期待。
她开始忍不住想象:
那浓墨般的乌发,若被这抹茜红缠绕束起……
那颗殷红的玛瑙垂落在他冷硬的鬓边,衬着他那张俊美到极具攻击性的脸。
会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又格格不入的景象?
她的唇角,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