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轩辕关巍峨的关墙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巨人，默然矗立在渐散的薄雾中。关墙上，汉军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斑驳的箭痕和焦黑的火燎痕迹诉说着连日来的惨烈。关下，黄巾军连营数十里，望之令人心悸。
左中郎将皇甫嵩一身戎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猩猩红斗篷，按剑立于关楼之上。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关下那片死寂中透着诡谲的黄巾大营。多日来紧锁的眉头，此刻并未舒展。
“将军，宛城方向，振威中郎将蔡泽派人星夜送来的急件！”亲兵都尉快步上前，将一封火漆密封的竹筒双手呈上。
皇甫嵩接过，迅速验看火漆完好，用力掰开，取出了其中的绢帛。
“嵩公钧鉴：宛城已复，贼酋张曼成授首。末将奉朱公之命，率本部一万，已抵鲁阳；孙文台亦领江东锐卒一万，驻叶县。两路齐进，旌旗蔽野，灶烟百里，伪作大军压境之势。然观贼营动静，似有异变。谨遣心腹密报，望公察之。若有机可乘，末将愿为犄角，共击贼寇。蔡泽顿首。”
目光飞速扫过，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先是讶异，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振奋，到最后，嘴角甚至难以自制地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混合着惊喜与决断的弧度。
“好！好一个朱公伟！好一个蔡景云！”皇甫嵩低声自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竟真的拿下了宛城，诛杀了张曼成！还将孙文台和蔡景云这两把尖刀都派了出来……两万精锐，已至鲁阳、叶县……”
他猛地转身，再次望向关下那片看似庞大的黄巾营垒，眼神已然完全不同。之前的凝重与忧虑，被一种洞察真相后的锐利和跃跃欲试的战意所取代。
“炊烟日稀，鼓噪渐弱，攻势疲软……波才，你的主力到底去了哪里？”皇甫嵩喃喃着，脑海中飞速整合着近日观察到的所有细节，与蔡泽信中提到的“朱儁大军不日即至”、“我部与孙坚部奉命先行北上牵制”的信息相互印证。
一个大胆至极，却也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思绪——反攻！主动出击，与南下的蔡泽、孙坚两部夹击眼前这支看似庞大、实则内部空虚的黄巾大军！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清晨寒意的空气，胸腔中那颗因久守压抑而近乎麻木的心脏，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风险？当然有！关内兵马虽号称五万，但经历前番大败，北军精锐折损近半，新补充的袁绍、袁术部卒多为新募，战力堪忧。一旦出击失利，轩辕关可能真的不保。
但是！机遇更大！
我军军械充沛、装备精良。袁绍、袁术、曹操、陶谦等将俱是干才。
而朱儁南阳大胜，定能重挫黄巾士气。
蔡泽、孙坚皆是能征惯战之将，乃朱儁军辉宗翘楚。其部属战力强悍，足以改变战场平衡。
波才主力若真不在，眼前之敌便是纸老虎。若能一举击溃甚至歼灭关前这支黄巾，不仅能解轩辕关之围，更能极大扭转整个中原战局，将战略主动权牢牢握回手中！
这是基于情报、观察和战略大势判断下的豪赌！值得一试！
“击鼓！聚将！”皇甫嵩不再犹豫，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关楼。
“咚！咚！咚！”
熟悉的聚将鼓声再次在轩辕关内回荡，但与往日御敌时的沉重不同，这次的鼓点带着一种异样的急促和昂扬，敲在每一位将领的心头，引动着不同的心思。
中军大堂内，火把猎猎，将每一张或凝重、或疲惫、或茫然的脸都照得清晰。以袁绍、袁术、曹操、陶谦等为首，关内所有军侯以上将领迅速汇聚。甲胄碰撞声此起彼伏，却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与疑虑。
经历过前番惨败、险些葬身乱军的北军旧部如鲍鸿、赵融等人，脸上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悸，眼神深处是对出战的深深恐惧；新近抵达的袁绍、袁术，衣甲鲜明，稍显稚嫩，有着世家子固有的优越感；曹操按剑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全场，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格，似在飞速思考；老成持重的陶谦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捻着胡须。
皇甫嵩高踞帅位，一身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眸子，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堂下每一位将领。那目光如同实质，掠过北军旧将时，带着审视与追问；掠过袁绍、袁术时，带着衡量与期待；掠过曹操、陶谦时，带着探询与决断。这沉默的威压让原本有些骚动的大堂迅速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诸位，”皇甫嵩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连日守御，血染征袍，辛苦了。”
众将纷纷拱手，声音参差不齐：“为国效力，分内之事！”
皇甫嵩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冰河炸裂，语气变得锐利无比：“然，守，终是下策！被动挨打，空耗国力，徒损将士！莫非我等要在这关墙之后，眼睁睁看着贼寇肆虐，坐待朱将军在南阳独享大功吗？”
他目光如电，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破敌之机，已然显现！贼军，已是强弩之末！”
“什么？”
“破敌之机？”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尤其是北军旧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鲍鸿再也按捺不住，勐地踏前一步，因为激动，声音都带着一丝嘶哑：“将军！末将斗胆！前番失利，我军折损近半，尸骨未寒！新卒未经战阵，闻鼓而色变！军心士气，尚未恢复！此时出关，无异于以卵击石，驱羔羊入虎口啊！将军三思！万一……万一再有闪失，轩辕关不保，洛阳震动，我等……我等皆成千古罪人矣！”他说到激动处，虎目含泪，几乎是泣血而谏！他身后，数名北军将领也纷纷出列，跪地恳求：“将军三思！”
这股悲观的、基于血淋淋教训的情绪，瞬间感染了大堂，气氛变得无比沉重。
“哼！荒谬！”
一声带着浓浓不屑的冷哼响起，打破了悲愤的气氛。只见袁术越众而出，他一身亮银甲，趾高气扬，目光倨傲地扫过鲍鸿等跪地的将领，语气充满了讥讽：“鲍都尉莫非是被黄巾贼吓破了胆？区区前番小挫，何足挂齿？我三万生力军，兵甲精良，士气如虹，正欲杀敌建功！岂能如尔等一般，龟缩关内，徒耗粮饷？贼寇不过仗着人多，一群乌合之众，我视之如土鸡瓦狗尔！”他特意将“生力军”和“土鸡瓦狗”咬得极重，丝毫不掩饰对北军“败兵”的轻蔑。
“你！”鲍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几乎要拔剑相向，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拉住。
袁绍眉头紧皱，对弟弟的狂妄无礼颇为不满，但此刻不是内讧之时，他沉稳上前，挡在袁术与鲍鸿之间，向皇甫嵩拱手，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将军，鲍都尉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见，亦是军中不少将士心声。术弟年轻气盛，言语冒犯，还望将军与鲍都尉海涵。然，将军言破敌之机已现，必有依据。末将等愚钝，还请将军明示，以安众心。”他这番话，既安抚了北军旧将，又给了皇甫嵩阐述理由的台阶，可谓滴水不漏。
陶谦则反对道：“将军断言贼军强弩之末，不知有何确凿迹象？末将连日观察，贼营旌旗未乱，营垒依旧森严，每日仍派小队滋扰，未见明显颓势。贸然出击，若中了贼人骄兵之计，或其故意示弱引我出关，则危矣。”他有些担忧，毕竟上次惨败历历在目。
“末将曹操，赞成将军之议！”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一位身形不算高大，但目光炯炯、面容坚毅的年轻将领稳步出列。他甲胄在身，眉宇间自有一股勃发的英气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正是骑都尉曹操。
曹操先是对皇甫嵩及在场众将抱拳环礼，随即挺直脊梁，声音清晰而有力地陈述己见，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诸位！曹某不才，愿陈管见，以释众惑！”他开场便定下基调，随即言辞恳切，带着一股发自肺腑的热忱，“曹某要问诸位，我等为何在此？为何披甲执锐，立于这轩辕关上？”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激昂起来：“非为苟全性命于乱世，非为博取功名于军前！乃因黄巾妖道，祸乱八州，荼毒苍生！诸位可曾见过被焚毁的村落？可曾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可曾见过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曹某见过！每每思之，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他勐地指向洛阳方向，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陛下在洛阳，日夜忧心，翘首以盼我等捷音！社稷倾颓，山河破碎，正是我辈武人效死用命之时！我等手握朝廷重兵，受国厚禄，若只因贼势浩大，便畏缩不前；略有小败，便困守孤城；士气稍减，则逡巡不前。试问，我等还有何颜面自称大汉臣子？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期盼王师的父老乡亲？这忠君爱国之心，安在哉？”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与少年人的热血赤诚，说得不少将领面露惭色，低下了头。连袁绍、袁术也不由得微微动容。
紧接着，曹操话锋一转，从激昂的情绪抒发转向冷静的现实分析：
“其二，论及敌我之势，曹某以为，并非如表面所见般悬殊，甚至，我军已隐占优势！”他语气笃定，开始条分缕析，“不错，我军曾败于颍川，士气受挫，兵力亦不及贼军庞大。此乃实情，毋庸讳言。”
“然！”他声音提高，带着强大的说服力，“请诸位细思！自公路（袁术）、本初（袁绍）到达轩辕关之前，贼军攻势如何？狂涛怒浪。然近十日来，其攻击频次、力度，是否大不如前？其呐喊之声虽依旧喧嚣，然冲锋之决绝，攀城之悍勇，是否已显疲态？此非曹某一人之感，诸位身经百战，当有同察！此乃贼兵锋已顿、士气受挫之明证！”
分析完敌军，他又将目光投向己方，语气中充满信心：“反观我军！诚然，北军弟兄新遭败绩，心有余季。然，公路、本初二位将军，已率三万生力军携大量精良兵甲、充足粮草驰援而至！此非寻常郡国兵，乃司隶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更兼携带来海量箭矢、礌石、火油等守城利器，我军如今是兵强马壮，粮草充盈，兵甲齐备！”
他再次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皇甫嵩身上，充满敬意：“其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我等拥有一位百战宿将，深谙兵机，明察秋毫的统帅——皇甫将军！更有在座诸位，皆是军中骨干，国家栋梁！如此将帅一心，上下同欲，辅以坚城利器，生力援军，何惧波才那师老兵疲、外强中干之众？”
最后，他总结道，声音带着一种看透局势的自信与决断：“曹某以为贼势由盛转衰此消彼长；若犹豫不决，坐失良机，待波才缓过气来，或南阳有失，则我辈悔之晚矣！曹某不才，愿为前驱，虽肝脑涂地，亦要为我大汉，杀出一条血路来！”
皇甫嵩端坐于上，原本沉静如水的面容上，不禁掠过一丝极深的赞赏与动容。他仿佛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此子……”皇甫嵩心中暗赞，“对局势洞察之敏锐，远超同侪！既能以忠义激荡人心，又能以利害明晰局势，更难得的是这份敢于任事、临机决断的魄力！言辞恳切而不失锋芒，分析冷静而又饱含激情……孟德（曹操）非凡品也！假以时日，必为国家柱石，擎天之栋梁！”
面对下方激烈对立的意见、质疑、甚至是指责，皇甫嵩脸上不以为意。
“鲍鸿！”皇甫嵩目光首先落在悲愤的鲍鸿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可知，为何贼军连日攻势大减，雷声大雨点小？”
“你可知，”他目光转向陶谦，语气锐利，“为何贼营炊烟，一日稀过一日？”
最后，他环视所有人，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尔等又可知，为何波才这厮，近几日不再亲自督战，甚至鲜少露面？”
他不给众人思考的时间，勐地从怀中掏出那封蔡泽的急报，高高举起，声音在那一刻提到了极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因为！就在半月之前，征南将军朱儁，已克复宛城！阵斩贼酋神上使张曼成！南阳十余万黄巾，土崩瓦解，主力尽丧！”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就是蔡泽，朱儁麾下振威中郎将，亲笔急报！朱儁大军已挥师北上，其先锋大将蔡泽、孙坚，各率万余虎狼之师，已兵临鲁阳、叶县！兵锋直指颍川，不日即可切断波才退路，直捣其腹心！”
“轰！”
这个消息让整个大堂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宛城光复？
张曼成授首？
朱儁北上？
蔡泽、孙坚已至？
这一连串的重磅消息，如同连环惊雷，将他们固有的认知炸得粉碎！
皇甫嵩趁热打铁，大步走到粗糙的军事地图前，手指如同战戟，重重地点在宛城，然后狠狠划向鲁阳、叶县，最后勐地砸在轩辕关前的黄巾大营上！
“现在！你们还觉得波才的主力，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着被朱儁和我军南北夹击，包了饺子吗？”
“他的炊烟为何稀少？因为精兵已被调走！他的攻势为何疲软？因为军心已乱，士气已堕！他波才本人为何不见踪影？因为他要么去迎击朱儁，要么就在别处舔舐伤口，稳固局势！”
“眼前关下之敌，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偏师、老弱病残！是一戳即破的纸老虎！”
皇甫嵩的声音如同狂风暴雨，席卷整个大堂，带着无可辩驳的逻辑和力量：“这！就是天赐良机！是我军一雪前耻、扭转乾坤的绝佳战机！若我等还因循守旧，畏敌如虎，坐视良机错失，待波才稳住阵脚，或击退蔡泽、孙坚，则我军将永无翻身之日！届时，纵有十万大军，亦难挽败局！尔等，真要做那误国庸将，千古罪人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声色俱厉，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个刚才提出反对意见的将领脸上！
“噗通！”鲍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上的震惊化为狂喜，继而化为无地自容的羞愧，他重重跪地，以头抢地，声音哽咽：“末将……末将愚钝！险些误了大事！将军明察万里，末将……末将愿为先锋，戴罪立功，万死不辞！”
袁术则被这巨大的前景刺激得热血沸腾，仿佛看到泼天功勋在向自己招手，他再也顾不得矜持，抢步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将军！末将袁术，愿为前部，率本部精锐，第一个出关，踏平贼营！若不能胜，提头来见！”
袁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他知道，这是袁家树立威望的绝佳机会，沉稳抱拳，声音坚定：“末将袁绍，及麾下将士，愿听将军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操眼中精光爆射，他对皇甫嵩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和雷霆万钧的决断佩服得五体投地，更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机遇，拱手朗声道：“将军神机妙算，洞若观火！末将曹操，附议！愿率本部，为将军撕开贼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