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被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包裹，仿佛坠入了白昼与黑夜交织的噩梦。宫墙之外，是狂热的咆哮与兵刃的嘶鸣；宫墙之内，是死寂的恐惧与压抑的慌乱。
德阳殿侧殿，皇帝刘宏早已被外面的喧嚣惊醒。他衣衫不整，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惊疑和尚未完全清醒的迷茫。最初的混乱信息如同碎片般传入他的耳中：“走水”、“骚乱”、“有刁民闹事”……他尚且能强自镇定，认为不过是寻常的民变，司隶校尉和北军足以弹压。
然而，当张让连滚爬爬、几乎是摔进殿内，用带着哭腔的尖利声音禀报“陛下！大事不好！是太平道！数万乱贼头裹黄巾，已经杀进城里来了！正在攻打武库、太仓和……和皇宫！”时，刘宏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他猛地从榻上站起，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什么？太平道？他们……他们怎敢？怎么可能？”他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朱儁！卢植！皇甫嵩！他们三个是干什么吃的？朕授他们全权，他们就是这样给朕办事的？废物！都是废物！还有司隶校尉张忠！京兆尹王表！全都是饭桶！让一群泥腿子杀进了帝都！朕养着你们有何用！？”
他抓起案几上的一个玉镇纸，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那是一种极致的惊怒。他感觉自己皇帝的尊严、大汉的威严，在这一刻被那些他视为蝼蚁的贱民狠狠踩在了脚下。
“反贼！一群该千刀万剐的反贼！”他兀自不解恨地咒骂着，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却更添了几分色厉内荏。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黄门几乎是爬着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贼……贼首亲自率众在攻打司马门！攻势极猛！宫墙上的箭快……快不够用了！虎贲中郎将请陛下早作……早作打算！”
“杀到宫门外了？”刘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险些瘫软在地，被眼疾手快的张让连忙扶住。之前那滔天的怒火，瞬间被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恐惧所取代。乱民……竟然真的杀到了他的皇城脚下！刀兵之声似乎就在耳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浑身浴血、面目狰狞的乱贼冲破宫门，挥舞着兵器向他杀来的场景……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了他。他贪图享乐，他卖官鬻爵，他怠于朝政，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距离死亡如此之近，而且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紧紧抓住张让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然而，多年帝王生涯（哪怕是昏庸的帝王）所锤炼出的、深植于本能的政治素养和求生欲，在这一刻强行压倒了纯粹的恐慌。
他猛地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中的慌乱渐渐被一种狠厉和决断所取代。他知道，此刻绝不能乱！
“蹇硕！”刘宏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同样面色苍白，但尚能保持镇定的蹇硕立刻上前跪下：“臣在！”
“你立刻持朕的节杖，调集所有能调动的宫廷卫士，亲自去宫墙上探查情况！评估贼势！若……若宫门真的有失守之虞……”刘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最终还是咬牙道，“若事不可为，你……你便率领最精锐的北校将士，护卫朕……撤离南宫！从密道走，去北宫德阳殿固守待援！”
“臣领旨！必誓死护卫陛下周全！”蹇硕重重叩首，他知道这是何等重任，接过节杖，立刻起身，按剑快步而出，甲胄铿锵。
安排完退路，刘宏又看向张让，眼神锐利：“让公！”
“老奴在！”张让噗通跪下。
“你立刻挑选最机灵、最忠心的内侍，想办法，无论用什么办法，冲出宫去，找到皇甫嵩、朱儁他们！告诉他们，朕在这里！让他们速速率兵前来救驾！告诉他们，若是朕有丝毫闪失，他们……他们全都提头来见！”刘宏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
“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办！”张让连滚爬爬地起身，也顾不得仪态，小跑着出去安排。
殿内暂时只剩下刘宏和几个瑟瑟发抖的小黄门。刘宏无力地坐回榻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似乎永不停歇的喊杀声，第一次感到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是如此冰冷和脆弱。他闭上眼睛，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心中充满了对叛军的刻骨仇恨，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深深恐惧。
就在刘宏于深宫中惊惧交加之时，洛阳城内的混乱战场上，一支力量正在艰难地向皇宫方向渗透。
卢植在最初的混乱和集结军队反击后，心始终悬在皇宫。他知道，叛军主力围攻皇宫，陛下安危系于一线！他将家丁集合起来向皇宫方向突围，并安排部分家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在城外营中或他处巡视的皇甫嵩和朱儁，通报洛阳剧变，火速回援！
安排完这些，卢植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换上一套便服，只带了一柄佩剑，单枪匹马，绕开主干道上激烈的战团，凭借对洛阳街巷的熟悉和对战场形势的判断，选择了一条相对偏僻、叛军力量较为薄弱的路径，向着南宫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他目睹了太多惨状。燃烧的民居，奔逃的百姓，倒毙的尸体（有官军的，更多的是头裹黄巾的乱民），以及小股乱民仍在进行的劫掠和破坏。他心中怒火中烧，却深知此刻首要目标是皇宫。他巧妙地利用小巷、甚至翻越一些低矮的院墙，避开大队叛军，遇到小股零散的，或凭借身份呵斥，或直接挥剑砍杀，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他终于抵达南宫护城河外围时，只见司马门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震地，叛军如同蚁附般围攻宫门，形势岌岌可危！宫墙上的箭矢似乎稀疏了不少。
“我乃尚书卢植！快放吊篮！我要面见陛下！” 卢植冲到一处相对僻静、但有禁军守卫的宫墙下，仰头对着墙上厉声高呼，同时亮出了能证明他身份的银印和令符。
墙上的守军起初十分警惕，确认了卢植的身份和印信后，不敢怠慢，连忙放下一个用于应急传递消息或人员的竹篮。卢植毫不犹豫，收起佩剑，踏入竹篮。在几名禁军士兵的努力下，竹篮缓缓上升，越过高达数丈的宫墙，将这位危难时刻孤身前来护驾的忠臣，送入了皇宫大内。
当卢植略显狼狈却步伐坚定地出现在德阳殿外时，早已得到通报的刘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到了殿门口。
“卢爱卿！卢爱卿！你……你可来了！” 刘宏看到卢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之前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受惊过度、寻求庇护的凡人。他一把抓住卢植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卢植都感到些许疼痛。
“陛下！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臣万死！” 卢植连忙跪下行礼，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快起来！快起来！”刘宏赶紧将他扶起，急切地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乱贼可能攻进来？武库、太仓呢？皇甫嵩、朱儁他们在哪里？”
卢植站起身，虽然甲胄沾满尘土，脸上还有一丝血污，但眼神却明亮而坚定。他沉声奏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陛下勿忧！请听臣一言！”
“其一，贼势虽众，不过乌合之众！臣观其攻城，毫无章法，只凭血气之勇，缺乏有效指挥，更无攻城器械。其所持兵器，多为锄耰棘矜，甚至竹竿木棍，与我官军制式兵刃相比，犹如朽木之于金石！此等乱民，人数再多，亦不过是冢中枯骨，绝非我百战精锐之敌！”
“其二，武库、太仓，皇甫将军此前已重点布防，增派了精锐人手，加固了工事。贼寇虽猛攻，然据最新战报（他入宫前得到的有限消息），武库大门虽损，然依旧未破；太仓核心区域依然稳固！贼人短时间内绝难得手！只要武库太仓不失，贼人便无持久之力，我军兵器粮草无忧！”
“其三，皇甫义真（皇甫嵩）与朱公伟（朱儁）皆乃世之名将，深通兵略。此刻他们虽在城外，然洛阳如此巨变，烽火冲天，他们必然已经察觉！臣已派心腹突围求援。以二位将军之能，此刻定然已在整顿兵马，火速前来救驾的路上！陛下只需稍待，援军必至！
卢植的分析条理清晰，语气沉着自信，仿佛带着一种魔力，迅速驱散了刘宏心中大半的恐慌。他仔细听着，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爱卿所言……当真？”刘宏还是有些不敢确信。
“陛下！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卢植斩钉截铁，“当务之急，是陛下需稳坐中枢，激励将士！皇宫墙高池深，守备森严，甲械充足，只要陛下在，军心便在！我军依托坚城，以逸待劳，贼人久攻不下，其势自衰！待皇甫、朱二位将军援军一到，内外夹击，必可一举荡平丑类，献俘阙下！”
卢植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刘宏和周围那些惶恐不安的宦官、侍卫心中。刘宏看着卢植坚毅的面容，感受着他话语中的力量和信心，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
“好！好！有卢爱卿在此，朕心安矣！”刘宏拍了拍卢植的肩膀，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就依爱卿之言！朕就在这德阳殿，哪也不去！与将士们共存亡！蹇硕！”
“臣在！”蹇硕连忙应道。
“传朕口谕：所有守城将士，奋力杀贼！守住宫城者，人人官升三级，赏千金！若能取得贼首马元义首级者，封侯！”
“遵旨！”蹇硕领命，立刻前去传达这道重赏的旨意。可以想见，这道旨意将对苦苦支撑的守军士气，起到何等巨大的激励作用。
三、 鏖战城外
就在卢植稳定住宫内局势的同时，洛阳城外，通往南宫的主要官道之上，战况同样激烈异常。
正如卢植所预料，皇甫嵩与朱儁在洛阳城内火起、杀声震天之初，便已察觉到巨变。他们虽部分兵力散布各处监控，但核心的精锐，尤其是以骁勇善战着称的“三河骑士”（河东、河内、河南三郡的骑兵）以及部分北军五校精锐，早已被他借调过来，驻扎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
当确认是太平道大规模叛乱，并且主力在围攻皇宫时，皇甫嵩与朱儁没有丝毫犹豫。
“公伟（朱儁），你率步卒结阵稳步推进，清剿沿途乱匪，打通道路！我亲率三河骑士为前锋，直扑南宫救驾！”皇甫嵩当机立断。
“义真（皇甫嵩）小心！贼势不明，不可冒进！”朱儁叮嘱道。
“顾不得许多了！陛下安危重于泰山！”皇甫嵩翻身上马，拔出佩剑，指向洛阳城中那火光最盛、杀声最厉的方向，厉声高呼：“三河儿郎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陛下危在旦夕，帝都惨遭涂炭！随我冲！踏平乱贼，匡扶社稷！”
“杀！杀！杀！” 早已枕戈待旦的三河骑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铁蹄雷动，如同决堤的洪流，在皇甫嵩的率领下，沿着官道，向着洛阳城，向着南宫，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然而，马元义也并非完全没有料到城外可能有官军援兵。他在围攻皇宫的同时，也派出了大量教众，混杂着被煽动的流民，堵塞道路，设置简陋障碍，并在官军可能来的方向上，布置了数道阻击线。这些教众同样狂热，他们高喊着“黄天”的口号，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如同潮水般涌向皇甫嵩的骑兵洪流。
“轰！”
钢铁洪流与血肉之躯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战斗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三河骑士乃是大汉最精锐的骑兵之一，人马皆披甲，骑士们手持长矛马戟，训练有素，冲击力无比恐怖。面对这些缺乏甲胄、没有长兵器、更没有结阵经验的乌合之众，骑兵的冲锋简直就是一场屠杀！
铁蹄践踏，长矛突刺，马戟挥舞！如同热刀切牛油一般，皇甫嵩率领的骑兵锋矢阵轻易地撕开了太平道的第一道、第二道阻击线。敢于挡在骑兵冲锋路线上的黄巾教徒，瞬间就被撞飞、踩碎、刺穿！残肢断臂四处飞溅，鲜血染红了大地。
“不要怕！黄天护体！挡住他们！” 一些小头目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呼喊，试图稳住阵脚。
然而，信仰狂热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骑兵冲锋带来的那种排山倒海、无可抵御的毁灭性力量，足以摧毁任何未经严格训练的军队的士气。看着同伴如同草芥般被收割，看着那如同死神般的铁骑轰鸣而至，许多黄巾教徒的狂热迅速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开始退缩，开始溃散。任凭头目如何呼喊、砍杀逃兵，也无法阻止这崩溃的趋势。
皇甫嵩一马当先，手中长矛如龙，每一次突刺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他目光冷峻，心无旁骛，只有一个目标——以最快的速度冲破所有阻拦，杀到皇宫之下！
然而，太平道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尽管前面的防线一触即溃，但后面仍有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的教徒涌上来，他们用身体，用生命，迟滞着骑兵冲锋的速度。街道、巷口，到处都可能冒出冷箭、绊马索，甚至是抱着同归于尽想法扑上来拖拽马腿的亡命之徒。
骑兵的冲击力在逐渐消耗，速度不得不慢下来。战斗从一边倒的屠杀，逐渐演变成了更加残酷、更加胶着的混战。皇甫嵩和他麾下的精锐骑士们，如同陷入了一片狂热而粘稠的沼泽，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代价，都需要时间。
宫墙上的刘宏，在卢植的陪同下，登上了较高的台阁，远远眺望着城外那一片火光与尘烟交织、杀声隐约可闻的区域。他知道，那是他期盼的援军，正在浴血奋战，正在一步步向他靠近。
“卢爱卿，援军……能冲过来吗？”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卢植凝望着那个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陛下放心，皇甫义真乃世之虎将，三河骑士更是天下精锐。贼寇虽众，不过土鸡瓦狗，岂能阻挡王师雷霆？只是需要些许时间，清理道路罢了。”
他的话依旧沉稳，但紧握的剑柄，透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平静。时间，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时间。皇宫还能支撑多久？援军能否及时突破这层层叠叠、用人命堆砌起来的防线？
洛阳的存亡，天子的安危，依旧悬于一线。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黑夜，但照亮的是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