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卢植、朱儁、皇甫嵩三人于德阳殿暖阁内获得皇帝刘宏的全权授权，开始紧锣密鼓地部署针对太平道的清查与备战之时，帝国的腹心——洛阳城，也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并非惊天动地，却如同潜入水底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搅动着原本看似平静的浑水。
冬日的洛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街市依旧喧嚣，贩夫走卒叫卖不绝，达官贵人的车马依旧招摇过市，但细心之人却能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坊市间的游侠儿、无所事事的青皮似乎少了许多，巡城的兵丁次数明显增多，虽然依旧是例行公事般走过，但那按在刀柄上的手，似乎比以往更紧了些。各城门盘查进出人员的吏员，眼神也锐利了几分，对装载货物的车辆，查验得尤为仔细，尽管借口依旧是年关将至，防盗防火。
这种无形的压力，如同逐渐收紧的网，首先被网中之鱼敏锐地感知到了。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黄昏时分，随着稀疏的车流，缓缓驶入了洛阳城的开阳门。马车内，正是奉大贤良师张角之命，秘密潜入洛阳，总揽司隶地区起事准备的大方首领马元义，以及负责与宫中内应联络的弟子唐周。
马元义换上了一身绸缎商贾的服饰，面容经过简单的修饰，掩去了几分江湖气，多了些市侩圆滑，但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难以完全掩盖其内在的精明与果决。他微微掀开车帘一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门口的盘查，以及远处街角偶尔驻足、目光扫视人群的便服汉子。
“盘查严了。”马元义放下车帘，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但眉头已微微蹙起。
坐在他对面的唐周，一身文士打扮，显得较为白净斯文，闻言也透过缝隙向外看了看，低声道：“师兄，或是年关惯例，不必过于担忧。我等身份文牒齐备，货物也无破绽。”
马元义摇了摇头，他久历江湖，对危险的嗅觉远比唐周敏锐：“非比寻常。你看那几个按刀而立的军士，眼神里的煞气，不是寻常守门卒该有的。还有那边……”他示意唐周看向远处一个看似在挑选货物的货郎，“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货物上。”
唐周心中一凛，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那货郎虽然拿着商品，眼角的余光却不断扫视着过往行人和车辆。“或是……京兆尹换了新官，三把火？”
“但愿如此。”马元义不再多说，但心中的警惕已然提到了最高。马车顺利通过盘查，驶入城内，沿着规划好的路线，七拐八绕，最终悄无声息地驶入南城一处相对偏僻、但规模不小的货栈后院。这处货栈，明面上经营南北杂货，实则是太平道在洛阳城内最重要的秘密据点之一。
接下来的两日，马元义并未急于行动，而是通过货栈内潜伏多年的核心弟子，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洛阳城内的各种信息。越是了解，他心中的不安就越发浓重。
“师兄，情况似乎不妙。”一名负责打探消息的弟子低声汇报，“近日，司隶校尉府的缇骑活动频繁，虽是以稽查盗匪、整饬治安为名，但重点似乎在核查各坊市的仓库、货栈，尤其是近期大量购入米粮、布帛、药材的商家。我们设在西市的两个秘密粮仓，虽然尚未被查，但附近已有陌生面孔出现。”
另一名弟子补充道：“还有北军，近来调动似乎也比往常频繁。虽是以换防、操演为名，但据我们在北军中的眼线回报，卢植近期亲自巡视了各营，汰换了不少老弱，加强了对武库、各城门要隘的守备力量，尤其是夜间巡逻的力度大增。我们之前费尽心思在某个城门尉身边埋下的钉子，昨日也被以‘怠慢军务’为由调离了原职。”
马元义听着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密室墙壁上悬挂的洛阳城坊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被标记出来的太平道秘密据点、粮仓以及内应人员的位置。
“宫中情况如何？”他转向唐周，声音沙哑。
唐周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他负责与封胥、徐奉等宦官内应的联络，此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封常侍（封胥）那边……昨日设法递出消息，只说近日宫中戒备森严，张让等常侍似乎得了陛下密旨，对出入宫禁之人盘查极严，他让我们近期非万分紧急，切勿联系。徐奉那边……更是毫无音讯，往常的联络渠道，似乎……断了。”
“断了？”马元义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刺向唐周。
唐周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是……最后一次联络是三日前，按计划昨日该有消息传来，但……接头的人空等了一夜。”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盆中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几人凝重而惊疑不定的脸庞。
所有的线索，如同零散的拼图，在马元义脑海中迅速组合。司隶校尉的暗中清查，北军的异常调动，宫禁的突然森严，内应渠道的中断……这一切，绝非巧合！而且，变化的时间点，都指向了最近几日！
“朱儁、卢植、皇甫嵩……”马元义咬着牙，念出了这三个名字。他虽在冀州，但对朝中这几位以知兵、刚直着称的大臣素有耳闻。前几日，便有风声传出这三人曾联名密奏，随后又被皇帝秘密召见。
“是他们！定是他们面君之后，才有了这一系列的变化！”马元义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动，“朝廷……已经起疑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怀疑，是有了明确的指向，甚至可能……已经知晓了我们的大概计划！”
这个结论如同惊雷，在密室内炸响。几名核心弟子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惊惶之色。起事在即，若朝廷早有准备，那后果不堪设想！
“师兄，那……那我们怎么办？原计划还要继续吗？”一名弟子颤声问道。
马元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此刻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走到窗边，透过细小的缝隙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脑海中飞速盘算。
原计划，是等到甲子年三月五日，八州同时举事，洛阳城内由马元义统筹，利用内应打开城门，制造混乱，里应外合，一举攻克帝都。这个计划宏大而周密，但前提是保密和突然性。
然而现在，保密已无从谈起，突然性更是荡然无存！朝廷显然已经开始布网，继续等待下去，只会让这张网越收越紧！等到三月，恐怕他们这些潜入洛阳的核心人员早已被挖出，各地的据点也会被陆续拔除，届时再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能等！绝对不能等！
马元义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决绝：“计划必须改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改变？如何改变？”唐周急忙问道。
“提前起事！”马元义语出惊人，“朝廷既然已经察觉，就不会给我们等到三月的机会！我们必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布网未成，调兵未齐之时，提前发难！”
“提前？”众人都被这个大胆的想法惊呆了。现在距离原定起事时间还有近百日，许多准备工作尚未完成，各地协调更是千头万绪，仓促提前，成功率无疑会大打折扣。
“师兄，三思啊！”一名老成持重的弟子劝道，“各地渠帅皆按三月五日之期准备，仓促更改命令，恐难以送达，即便送达，各方准备不足，如何能协同起事？届时若只有洛阳一地发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马元义何尝不知其中的风险？但他更清楚等待的后果。“等待才是死路一条！朝廷动手在即，我们多等一天，就多一分被剿灭的危险！如今朝廷虽有准备，但毕竟时间尚短，部署未必周全。洛阳是我们经营最久之地，信众基础雄厚，只要计划周密，骤然发难，未必没有机会！只要洛阳火起，震动天下，各地教友见信号，必会纷纷响应，未必一定要等到三月五日！”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蛊惑与压迫：“况且，我们并非全无胜算。我们在洛阳城中，有数万信众！宫中、北军中亦有内应！只要时机选择得当，行动迅猛，一举控制皇宫或至少某个城门，迎接城外教友入城，大事可成！届时，占据帝都，挟持天子，号令天下，苍天可覆，黄天可立！”
他的话语点燃了部分弟子眼中的狂热。是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若能成功，便是从龙首功！
“可是……与封胥、徐奉他们的联络……”唐周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没有内应的配合，想在戒备森严的洛阳城内成事，难度何止倍增？
马元义眼中寒光一闪：“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或许自身难保，或许已经……背叛。”他最后一个词说得极轻，却让唐周心头一跳。“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们身上。起事时间必须绝对保密，除了在座诸位，不得再泄露给任何人，包括那些尚未确定是否可靠的内应！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依靠对黄天的信仰，以及对腐朽汉室的仇恨！”
他开始下达指令，语气快而坚决：“立刻动用所有备用联络渠道，以最隐秘的方式，通知洛阳周边各县，以及司隶地区各重要坛口，所有骨干信徒，即日起向洛阳城外秘密集结，携带所有能携带的武器、粮草，化整为零，潜伏待命！时间……就定在……”他略一沉吟，计算着各方调动所需的最短时间，“十日之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便是我们‘黄天’崛起之时！”
“十日？”众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时间太紧了！
“只能如此！”马元义斩钉截铁，“再晚，恐怕我们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了！具体行动方案，我会在这两日内拟定。诸位，成败在此一举，为了黄天盛世，我等皆需效死力！”
“愿随师兄，共举大事，死不旋踵！”几名被鼓动起来的核心弟子压低声音，狂热地应道。
密议结束后，众人各自领命，怀着激动、恐惧与决绝的复杂心情，悄无声息地散去，开始执行这关乎生死存亡的新计划。
密室内，只剩下马元义和唐周两人。
马元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唐周道：“唐师弟，与各地坛口联络的密文撰写和发送，就交给你了。务必小心，用最高等级的密码，分多条线路发出。另外即刻通知大贤良师，风有变，二月二，当抬头。”
唐周躬身应道：“是，师兄，我明白。”他顿了顿，看似关切地问道，“师兄，如此仓促行事，胜算……究竟有几何？”
马元义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幽幽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尽人事，听天命吧。你速去准备。”
“是。”唐周不再多问，低头退出了密室。
然而，当他回到自己单独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时，脸上那副恭顺、坚定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恐惧、犹豫和挣扎。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刚才在密室内，他强装镇定，但马元义那句“他们或许已经背叛”，以及朝廷近期展现出的、极具针对性的严密布置，像一把重锤，不断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
朝廷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早有准备！卢植、朱儁、皇甫嵩，这三位名将联手，皇帝下了狠心“无论查到谁，定斩不赦”……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局势，仓促提前起事，真的能成功吗？
唐周不是马元义那样的亡命豪侠，他读书识字，心思更为缜密，也更为惜命。他加入太平道，最初或许是出于对教义的认同，或许是为了寻求一条出路，但绝不是为了这看似十死无生的冒险！
他想到了失败的下场——谋逆大罪，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他想到了可能的荣华富贵……如果，如果他向朝廷告密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狂蔓延。马元义的计划，起事的时间、地点、参与的核心人员……这些情报，如果卖给朝廷，该是何等分量的大功？不仅能免去一死，或许还能换来一场富贵！总好过跟着这艘眼看就要沉没的破船，一起葬身鱼腹！
可是……背叛大贤良师，背叛这么多年的同道……那股沉重的负罪感又拉扯着他。
唐周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他瘫坐在席上，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恐惧，时而贪婪，时而愧疚。窗外，洛阳的夜色渐深，寒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这座帝国的心脏，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马元义在为十日后的雷霆一击做最后的筹划，赌上一切，欲挽狂澜于既倒。
而唐周，则在忠诚与背叛、理想与生存的悬崖边上，艰难地徘徊着。他的一个决定，或许将彻底改变这场即将席卷天下的风暴的走向。
山雨欲来风满楼，洛阳城的这个冬夜，格外漫长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