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吴县的年味已浓得化不开了。家家户户洒扫庭除，悬挂桃符、苇索以驱邪避祟。街市上，售卖椒柏酒、五辛盘（迎新年的五种辛辣蔬菜）、以及各种寓意吉祥的吃食玩物的摊贩挤挤攘攘，孩童们穿着哪怕半新却也浆洗干净的衣裳，在巷弄里追逐嬉闹，爆竹（真正的燃烧竹子，使之爆裂发声）声此起彼伏，虽不及后世烟花绚烂，但那“噼啪”作响的热闹和弥漫的硝烟味，却更添了几分古朴而真挚的年节气息。
蔡泽的城郊庄园亦是如此。府门早已焕然一新，朱漆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门楣上悬挂着崭新的桃木符，刻有神荼、郁垒二神像，以御凶魅。庭院中，几株老梅正值盛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为这忙碌的迎新景象平添了几分清雅。
内宅更是装饰一新。厅堂的地面铺上了厚厚的崭新苇席，四角摆放着雕刻祥瑞图案的鎏金炭盆，暖意融融。屏风换成了岁寒三友图，条案上陈列着水仙、瑞香等时令清供，冷香幽幽。吴氏亲自带着婢女们剪了寓意“福寿绵长”、“连年有余”的窗花，贴在玲珑剔透的琉璃窗上，阳光透入，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整个环境既不失富贵之家的气象，又处处透着雅致与用心，绝非一味堆砌金银的俗气。
蔡泽深知蔡邕清贫高洁，不喜奢华，因此在准备明日除夕夜宴时，特意嘱咐母亲和舅舅，菜品不必过分追求山珍海错，而要突出时令鲜洁与烹调匠心，器皿也多用素雅瓷器与古拙漆器，务求营造一种“富而不奢，华而不艳”的家宴氛围。
当然，重中之重，是为蔡邕父女准备的礼物。此事蔡泽思虑良久，绝非随意采买。
为蔡邕准备的礼物，重在“投其所好”与“雪中送炭”。
蔡泽知蔡邕嗜书如命，且正在致力于整理、校对、补遗古代典籍。他动用商队关系，耗费重金，辗转从一位避祸江南的旧宦手中，购得数卷据说出自西汉天禄阁、历经战火幸存的 《古文尚书》残篇帛书 。其帛色古旧，字迹虽略有残损，却古意盎然，笔力沉雄，是任何爱书之人都无法抗拒的瑰宝。蔡泽将其盛于一个紫檀木书函中，函内还配有一匣上好的江东澄心堂特制宣纸，以及两锭李廷珪墨。这份礼物，不涉金银，却直指蔡邕学问之根本，其价值与心意，远非俗物可比。
而为蔡琰准备的礼物，则更费心思，重在“风雅”与“知音”。
蔡泽知她酷爱音律，尤善琴艺。他并未选择赠送名琴，那太过刻意且昂贵，易惹人遐思。他蓦然想到那日蔡琰在“白玉京”弹奏的古琴时，不但合适而且寓意也很好。不过琴轸略显陈旧，琴穗也只是普通丝线编制。于是，他请巧匠以温润的黄杨木精心雕琢了一副七枚琴轸，轸头分别浮雕梅、兰、竹、菊、松、荷、芝七种清雅花卉草木，形态逼真，线条流畅，既实用，又可时时赏玩。又以冰蚕丝掺以少量金线，编织了一对流云百福纹的琴穗，色泽是极淡的雨过天青，下垂处缀以一小块未经雕琢、天然形状如幼鹿的和田青玉，寓意“清音鹿鸣”，吉祥而雅致。这两样物件，与焦尾琴相配，既能增其色，又不掩琴本身的光华，更显出赠礼者体贴入微的观察力与不凡的品味。他将琴轸与琴穗置于一个扁平的沉香木盒中，盒内衬以深蓝色暗纹锦缎，更显宝物珍贵。
腊月三十，除夕。
午后，蔡邕的马车准时抵达庄园。蔡泽与吴安早已在府门外亲迎。蔡邕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深衣，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清癯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蔡琰跟在他身侧，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浅荷色绣缠枝菱花纹的曲裾深衣，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秀发绾成垂云髻，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珍珠发钗，淡扫蛾眉，清丽难言，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与这热闹的年节氛围既有些疏离，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蔡公，昭姬妹妹，快请进！风雪严寒，有劳玉步了。”蔡泽上前一步，执礼甚恭，笑容温煦。
蔡邕抚须笑道：“贤侄盛情相邀，老夫与小女叨扰了。”他目光扫过庄园门庭，见其气象不俗却无暴发之俗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蔡琰微微垂首，敛衽一礼，声音清柔如春日初融的雪水：“世兄安好，吴夫人、吴世叔安好。”她抬眼时，目光飞快地掠过蔡泽那身宝蓝色暗纹锦袍，见他玉冠束发，腰佩青玉，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矜贵与英挺，心头不由得微微一跳，忙又低下头去。
吴氏热情地将蔡琰拉到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众人被迎入温暖如春的厅堂，分宾主落座。侍者奉上加入椒柏、寓意祈福祛病的年茶，茶香混合着淡淡的辛香，别有一番风味。
厅内早已备好了棋枰、投壶等雅玩之物。蔡泽陪着蔡邕下了两盘棋，吴安与凌操（也被邀来参加家宴）则在另一边投壶为戏，笑声不断。蔡琰则被吴氏拉着，欣赏窗花和瓶插的梅花，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融洽而温馨。
蔡琰虽安静，目光却时常不由自主地飘向正在与父亲对弈的蔡泽。只见他落子从容，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侃侃而谈，与父亲探讨棋局乃至经义典故，言辞雅致，见解不凡。她心中那份朦胧的欣赏，在这温暖的年节氛围里，似乎又悄然滋长了几分。
晚宴时分，更是宾主尽欢。菜肴果然如蔡泽所要求，精致而不奢靡。有象征“团团圆圆”的鱼圆汤，寓意“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代表“吉祥如意”的炙鹿肉，还有“白玉京”特色的“荷塘小景”、“玉簪迎春”等前赏，以及吴氏亲手制作的年糕、饺子等应节食物。酒自然是醇厚的“玉壶冰”与甜润的“流霞醉”。
席间，蔡邕谈及古今年节习俗变迁，蔡泽亦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甚至能说出一些失传的古礼，令蔡邕大为惊讶，连连称赞他博览群书。蔡琰静坐倾听，只觉得这位蔡世兄仿佛一座深藏的宝库，每次接触，都能发现新的光华。
宴毕，撤去残席，重新奉上香茗果品。蔡泽觉得时机已到，便示意侍者将他准备的礼物呈上。
他先走到蔡邕席前，躬身奉上那紫檀木书函：“蔡公，晚辈偶得几卷旧帛书，自忖才疏学浅，恐明珠暗投。思来想去，唯有蔡公这等学究天人者，方有资格品鉴珍藏。些许微物，不成敬意，权当新年贺仪，望蔡公笑纳。”
蔡邕有些疑惑地接过书函，入手沉甸甸的。他打开函盖，当他的目光落到那古旧的帛书和旁边那匣洁白如玉的澄心堂纸上时，整个人猛地一震！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卷帛书，手指甚至有些颤抖，凑到灯下仔细辨认那上面的古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这……这是……《古文尚书》！竟是西汉旧物！”蔡邕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如同孩童发现宝藏般的光芒，看向蔡泽，“贤侄！此物……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此乃无价之宝啊！还有这澄心堂纸……老夫，老夫……”他激动得一时语塞，只是反复摩挲着帛书与纸张，爱不释手。这份礼物，真正送到了他的心坎里，比送上千金万银更让他欢喜。
“蔡公喜欢便好。”蔡泽微笑道，“宝物赠名士，正得其主。”
接着，蔡泽又走到微微垂首的蔡琰面前，奉上那个沉香木盒，语气温和而自然：“昭姬妹妹，那日‘白玉京’初成，得闻妹妹仙音，清越空灵，令人心折。愚兄特意将其留了下来。然琴轸、琴穗稍显质朴，恐未能尽显妹妹琴技之精妙与琴心之雅洁。此乃愚兄偶得的一套小玩意儿，或可稍作点缀，望妹妹莫要嫌弃粗陋，闲暇时把玩即可。”
蔡琰没想到蔡泽观察如此细致入微，连琴轸琴穗这等细微之处都留意到了，心中先是微微一愕，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她起身，双手接过那散发着幽香的木盒，轻声道：“多谢世兄厚赠，昭姬愧不敢当。”
在吴氏鼓励的目光下，她轻轻打开盒盖。顿时，那套雕刻着七种清雅花卉的黄杨木琴轸和那对流光溢彩、缀着天然青玉的冰蚕丝琴穗映入眼帘。它们静静地躺在深蓝锦缎上，造型古雅，做工精湛，尤其是那雨过天青色的琴穗，色泽柔和莹润，仿佛将一片最澄净的天空裁了下来。
蔡琰的眸子瞬间被点亮了。她并非没有见过好东西，但如此贴合心意、兼具风雅与体贴的礼物，却是头一遭。她能够想象，将这套精致的配饰换到自己平日练习的那张桐木琴上，那张原本略显普通的琴，立时便会平添几分光彩与独特的韵味，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只属于她与赠礼者之间的秘密印记。
她抬眸看向蔡泽，眼中充满了惊喜与感动，脸颊绯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世兄……此物太精巧了，昭姬……何德何能，受此厚赠……”
蔡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星芒与脸颊的红霞，心中亦是一动，温言道：“妹妹喜欢便好。雅物配佳人，清音酬知己，正得其宜。” 他巧妙地将“知己”二字轻轻带出，既不过分亲昵，又表达了欣赏之意。
蔡琰低下头，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琴轸和柔软的琴穗，只觉得脸上热度久久不退，心中仿佛被蜜糖浸透，又似有羽毛轻轻搔刮，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羞涩与莫名悸动的情绪萦绕心间。她悄悄地将木盒合上，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个独属于她的、晶莹剔透的梦。
夜色渐深，守岁的时光在闲谈、雅玩与融融温情中缓缓流淌。窗外偶尔传来爆竹声与更夫的梆子声，预示着新旧交替的时刻即将来临。而对厅内的某些人而言，这个新年，或许意味着更多。
是夜，蔡府书房。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蔡邕仍沉浸在获得古籍帛书的兴奋中，兀自在灯下摩挲研读，啧啧称奇。蔡琰则抱着那个沉香木盒，如同怀揣着小鹿，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她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窗前。窗外月色清冷，映着院中未化的积雪，四下静谧。她的心却一点也不平静。她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在琴案旁，打开，取出那套琴轸与琴穗。
先是仔细地将旧琴轸一一取下，再将那七枚雕刻着梅兰竹菊等纹样的新琴轸，一枚一枚，郑重地安装上去。黄杨木温润的触感，精细的雕工，让她爱不释手。接着，她解下原本朴素的旧琴穗，换上了那对冰蚕丝编织、缀着青玉的新穗。雨过天青的丝线在月光和灯烛的映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那块小小的、形状如幼鹿的青玉坠子，更是灵气逼人。
装扮一新的桐木琴，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竟显得高雅不凡起来。蔡琰净手焚香，纤指轻轻落在弦上。
她并未弹奏那些意境高远或悲怆的古曲，而是信手拨弦，一段清越婉转的《鹿鸣》便流淌而出，正是《诗经·小雅》中宴乐嘉宾、鼓瑟吹笙的欢快篇章。琴音在她指尖跳跃，比往日似乎更多了几分灵动与欢愉。她垂眸看着那微微晃动的天青色琴穗，看着那精巧的琴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今晚的一幕幕。
他含笑递来木盒时的温和眼神……
他言道“雅物配佳人，清音酬知己”时的从容姿态……
他与父亲对弈谈笑时的挥洒自如……
他在“白玉京”吟出那阕惊艳《蝶恋花》时的卓然风采……
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她的指尖随着心绪在弦上勾抹挑剔，琴音时而轻快，时而舒缓，时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朦胧的期盼与甜蜜的烦恼。
“他……为何待我如此用心？”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一个微颤，带出一个不甚和谐的滑音。她连忙稳住心神，脸上却愈发烫了。
“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吗？因敬重父亲，所以爱屋及乌？” 她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这礼物……分明是特意为我挑选的。他竟连我的琴轸旧了都记得……” 这想法让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那日夸我琴音‘引人遐思’……他所作的词中，有‘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之句……他……”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脸颊如同火烧，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琴音渐渐变得缠绵而幽微，仿佛少女不可言说的心事，在月下低回婉转。她看着那在奏琴时微微晃动的、他赠送的琴穗，仿佛那上面也沾染了他的气息，他的目光。这张琴，因了这些配饰，似乎与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每一次弹奏，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份来自他的、细腻的关怀与欣赏。
这感觉，陌生而悸动，让她有些慌乱，又无比沉醉。她就这样，对着月，对着琴，对着那新配的雅饰，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夜深露重，方才抱着几分羞涩、几分甜蜜、几分恍惚，缓缓睡去。梦中，似乎仍有清越的琴声和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