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八日,深夜十一点半。
上海的夜生活才刚刚进入高潮。霞飞路的咖啡馆里,依旧飘着浓郁的咖啡香;百乐门的舞池中,衣香鬓影,爵士乐慵懒而缠绵。这座不夜城,还沉浸在它最后的浮华旧梦里。
而在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的司令部里,司令盐泽幸一少将,正端着一杯威士忌,得意洋洋地对各国记者们吹嘘:“各位放心,四个小时,最多四个小时,我们就能解决战斗,占领整个闸北区,恢复上海的秩序。”
他为什么这么自信?因为他面对的,是一支在他看来装备落后、士气低落、而且没有得到政府支持的中国“地方部队”。他觉得,这不过是一场轻松的“武装游行”。
午夜十二点整,当日历翻到了“一月二十九日”这一天。
日军兵分几路,在装甲车的掩护下,猛虎下山般扑向了闸北区的中国守军阵地。装甲车钢铁的履带,碾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像死神在磨着它的牙齿。
盐泽幸一在指挥部里,点燃了一支雪茄,悠闲地等待着。他在等中国军队崩溃的消息。
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消息。
两个小时过去了,前线传来的消息是,日军在每一条街道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寸步难行。装甲车被塞满了炸药的黄包车堵在了巷子口,变成了燃烧的铁棺材。
三个小时过去了,消息是,日-军伤亡惨重,请求增援。帝国的士兵,在那些黑暗的、迷宫一样的弄堂里,被从屋顶、窗后、甚至下水道里射出的子弹,成片地打倒。
四个小时过去了,盐泽幸一等来的,不是胜利的捷报,而是他吹下的牛皮,被十九路军将士用生命和鲜血,狠狠地踩在了脚下,摔了个粉碎。
战斗的惨烈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闸北,是上海最贫穷的工人聚居区之一,街道狭窄,房屋密集。这种地形,让日军的重炮和坦克优势,几乎无法发挥。这反而成了中国军队最好的堡垒。他们在每一座屋顶,每一扇窗后,每一个街角,用简陋的步枪和手榴弹,迎接日本人的飞机和坦克。闸北,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横飞的绞肉机。
咱们来说一个细节。
闸北有个小贩,叫陈阿大,平时就靠一副扁担,两个箩筐,走街串巷卖点针头线脑、雪花膏过活。开战那天晚上,一枚炮弹在他不远处爆炸,巨大的气浪把他连人带货摊掀翻在地。他从废墟里爬出来,耳朵嗡嗡作响,看着那被炸得粉碎的箩筐和散落一地的货物,没哭,也没喊,只是默默地捡起了那根被熏黑的、还算完整的扁担。
就在这时,他看到有几个士兵,抬着一个伤兵从火线上跑下来,人手不够,担架歪歪斜斜,伤兵的血流了一地。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兵,肠子都从肚子里流了出来,他疼得满脸是汗,还在哭着喊“娘”。
陈阿大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他二话不说,扔掉箩筐,扛起扁担就冲了上去,一头搭着担架的前端,另一头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走!”
他跟着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方医院跑。脚下,是滚烫的弹片和湿滑的血水。身后,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他这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
有人在路上认出了他,喊道:“阿大,你的家当都没了,不心疼啊?”
陈阿大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着说:“摊儿没了,命还在就行!命在,摊儿还能再摆!这些当兵的娃要是没了,阿拉上海就真没了!”
一根扁担,两个箩筐,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舍弃了家当,却扛起了一个民族的脊梁。
这就是上海的市民。他们或许平时精于算计,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和十九路-军站到了一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工商界的大老板们,一天之内就凑了上百万的军费,送往前线;女学生们,剪掉了心爱的长发,跑到医院当护士,给伤兵喂水喂饭、写家书;就连青帮大佬杜月笙,都动员起门下的数万门徒,组织起救护队和情报队,刺探日军情报,维持后方治安。这位上海滩的“地下皇帝”对着手下人放出狠话:“日本人要是能占领上海,我杜月笙的名字倒过来写!”
整个上海,被这记警钟,彻底震醒了。它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被这共同的敌人,凝聚成了一块坚硬的、滚烫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