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枢密院、户部、乃至从寒门进士中破格提拔的精干人员组成的巡察队伍,手持王文韬亲颁的令箭,分赴各地。
他们的任务明确:核查清丈数据,受理民情,严惩舞弊,并为受盘剥的百姓做主。理论上,他们拥有直达天听、先斩后奏的巨大权力。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一道名为“地方吏治”的厚重壁垒。
洛州,地处中原,并非最富庶,也非最偏远,却正是旧势力盘根错节的典型区域。巡察司派往洛州的主事,名叫韩明,正是今科寒门进士中的佼佼者,以策论犀利、熟知民情着称。他满怀壮志,带着几名算学高手和清星阁派出的护卫,抵达了洛州州府。
迎接他的,是洛州刺史周文渊,一位在官场沉浮二十余载,笑容和煦如春风,眼神却深邃难测的老官僚。
“韩主事年轻有为,奉王相之命而来,下官必当全力配合。”周文渊的热情无可挑剔,接风宴席,安排住宿,提供所需文书档案,一切井井有条。
但韩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他要求调阅近三年全州的田亩鱼鳞册和税赋账目,周文渊爽快答应。可送到他案头的,是堆积如山的、字迹潦草、格式混乱、甚至前后矛盾的陈旧卷宗。想要从中厘清真实的土地数量和分布,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要求召集负责具体清丈工作的各县书吏问话,周文渊也立刻安排。可那些书吏要么一问三不知,推说“年久遗忘”、“前任经办”,要么就满口“依例而行”、“皆是旧规”,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他亲自带队下乡核查,当地乡绅里正早已得到消息,安排的“样板”田地整齐划一,数据“完美”得挑不出毛病。而当他试图随机抽查,或是接见那些面露苦色、欲言又止的农户时,总会被各种“意外”打断——不是村里突然有急事,就是农户家中有人突发疾病,或者干脆就有不明身份的人在远处窥视,使得农户噤若寒蝉。
韩明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厚厚的棉花上,无处着力。他知道问题肯定存在,周文渊和那些地方豪强、胥吏必然勾结,隐匿了大量田产,并利用复杂的税赋转嫁手段盘剥百姓。但他就是抓不到确凿的证据!对方用拖延、混淆、乃至无形的恐吓,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这个“钦差”牢牢困住,寸步难行。
“韩大人,非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地方事务千头万绪,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功啊。”周文渊依旧笑容可掬,话语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王相远在京城,心系黎民,但有些事,急不得。”
韩明憋着一肚子火,却无从发作。他带来的算学高手能算出账目上的疑点,却算不出人心鬼蜮;清星阁的护卫能保护他的安全,却无法逼人开口说真话。
这便是在地方推行新政的真实写照。它不再是朝堂上旗帜鲜明的对抗,而是深入到了每一个县衙、每一个村落,与那些熟悉地方规则、精通潜台词的胥吏、乡绅进行的,一场无声而残酷的消耗战。
就在韩明一筹莫展之际,一天深夜,他的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是一名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汉子,飞快地塞给他一张沾着泥土的纸条,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纸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城西十里,李家庄,隐田三百亩,契在周府。”
韩明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线索!是来自底层,敢于反抗的百姓冒死送来的线索!
他立刻意识到,打破僵局的关键,或许不在于正面攻克周文渊把持的州府,而在于找到这些被隐藏起来的“点”,然后以此为突破口,撕开整个黑幕!
他连夜召集人手,准备天一亮就突袭李家庄,核查那三百亩隐田!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收到纸条的同时,刺史府内,周文渊正听着一名心腹的汇报。
“大人,鱼饵已经放下,就等那位韩主事去咬了。”心腹低声道。
周文渊品着茶,脸上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只是这洛州的水,深着呢。让他去碰碰钉子,也好让他明白,有些规矩,不是靠一纸诏令就能改变的。”
“那李家庄那边……”
“安排好了吗?”
“大人放心,保管让韩大人……不虚此行。”
一场围绕着“隐田”线索的陷阱,已然悄然布下。韩明满怀希望的行动,等待他的,或许是更深的泥潭,甚至是……杀身之祸。
而这,仅仅是帝国版图上,无数个“洛州”正在上演的新政博弈的缩影。王文韬在京城运筹帷幄,但他派出的“鲶鱼”们,正在基层的泥沼中,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挣扎。
变法的成败,不仅取决于高层的决心,更取决于这些细微之处,能否被真正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