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行宫的药庐里,沈锦瑟正低头碾磨药粉。晨光透过窗棂,沿着她纤细的指节流淌而下,落在药臼中。朱砂与雄黄被仔细碾成细密的粉末,空气中浮动着刺鼻又熟悉的气味。
萧绝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初夏微凉的风。他今日换了一袭墨色常服,腰间悬着青玉玉佩,原本凌厉的眉眼间难得地显露出几分闲适。然而沈锦瑟抬眼看他时,还是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未来得及掩去的凝重。
“陛下今晨又咳血了。”萧绝走到她身侧,目光落在她正在调配的药粉上,“太医院那些人,连个止咳的方子都拿不出来。”
沈锦瑟手中的药杵短暂停顿,唇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不是拿不出,是不敢拿。陛下如今的身子,药方开对了是功劳,开错了就是谋逆。谁会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去赌?”
她说着,取过一张素笺,蘸墨写下一行清秀小字:“川贝三钱,枇杷叶五钱,蜂蜜为引。”
将药方递过去时,她补充道:“让我们的心腹煎好送去。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你从民间寻来的偏方。”
萧绝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在那清隽的字迹上轻轻抚过:“你总是这般谨慎。”
“不得不谨慎。”沈锦瑟继续捣药,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冷意,“这行宫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前几日刘太医死得不明不白,三皇子又步步紧逼...我不相步他们的后尘。”
提到三皇子,萧绝的眼神冷了冷:“他如今禁足在府,暂时掀不起风浪。只是...”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直接跪倒在地:“千岁爷,沈姑娘,不好了!高公公、高公公他...”
沈锦瑟与萧绝对视一眼,心底同时一沉。
“高无庸怎么了?”萧绝的声音冷得像冰。
小太监抬起头,脸上全是惊惧:“高公公今早被人发现死在房里,七窍流血,死状...极其凄惨...”
药庐内顿时寂静无声,只剩下药杵与药臼碰撞的细微声响。沈锦瑟慢慢放下手中的器具,取过一旁的布巾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
“知道了,退下吧。”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待屋门重新关上,沈锦瑟才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清净了几日。”
萧绝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盛开的海棠,语气阴沉:“高无庸一死,我们在陛下身边就少了一双眼睛。对方这是铁了心要断我们所有的线索。”
“不止是断线索,”沈锦瑟走到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在杀鸡儆猴,警告我们别再查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红海棠上,忽然轻笑一声:“可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想看看这潭浑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萧绝侧头看她,发现她眼中闪烁着那种他熟悉的光芒——那是猎手逼近猎物时的兴奋与谨慎。
“你有打算了?”他问。
沈锦瑟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铃,轻轻摇晃,清脆的铃声在药庐内回荡。片刻后,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窗外飞入,稳稳地落在她的手腕上。
“阿吉临走前给我的。”她轻抚着信鸽的羽毛,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他说这鸽子极通人性,能避开寻常的拦截。”
她从案几下取出一卷细小的纸卷,用特制的药水快速地写了几个字,仔细塞进信鸽腿上的铜管中。
“京中的局势,总要有人去弄个清楚。”她轻声说着,将信鸽送出窗外,“温景然虽然可靠,但他如今在太医院的处境恐怕也不好过。我们得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信鸽在空中盘旋一圈,向北方振翅飞去,很快化作天边的一个白点。
***
接下来的几日,行宫内的气氛越发诡异。
皇帝萧承睿的病情时好时坏,太医院的太医们轮番值守,却迟迟诊不出病因。沈锦瑟偶尔被传召入宫诊脉,却始终有所保留,只开些调理的方子,从不越雷池一步。
高无庸的死,如同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只在最初激起了一丝涟漪。内务府以“暴病身亡”为由草草了事,连个体面的丧仪都没有。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墙深处。
沈锦瑟心知肚明——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一个专为她与萧绝准备的陷阱。
这日午后,她正在为萧绝换药,指尖轻轻拂过他背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语气难得地流露出忧虑:“你的伤拖得太久了,再不静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萧绝披上衣衫,转身握住她的手:“无妨,这点小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他的掌心温热,指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沈锦瑟任由他握着,忽然想起那日在幽冥岛上,他宁可燃烧生命也要护她周全的场景,心头蓦地一软。
“等这件事了了,我们离开京城吧。”她轻声道,“去江南,或者蜀中,开一间医馆,过平淡的日子。”
萧绝凝视着她的眼睛,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好。”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世间的风雨,从不在意凡人的意愿。
三日后,信鸽带着回信,悄无声息地落在沈锦瑟的窗台上。
那时已是深夜,沈锦瑟正就着烛光翻阅医书,听见窗外轻微的扑翅声,立即起身开窗。信鸽乖巧地跳上她的手腕,腿上绑着的铜管明显比去时粗了一圈。
她取下铜管,轻轻拍了拍信鸽,将它小心地放入笼中,随即快步走向萧绝的房间。
萧绝尚未歇息,正对着一盘残局凝神思索。见沈锦瑟深夜来访,他立即屏退了左右。
“京中来信了。”沈锦瑟将铜管放在棋桌上,面色凝重。
萧绝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刀,小心地挑开铜管的封蜡。管内是数张卷得极紧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他展开第一张纸条,目光扫过那些字迹,眉头渐渐蹙紧。
“怎么了?”沈锦瑟轻声问道。
萧绝将纸条递给她:“你自己看。”
沈锦瑟接过纸条,就着烛光细看。纸条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是温景然夫人的笔迹:
“妾身温王氏谨拜:自千岁与姑娘离京,朝中局势骤变。陛下...不,新帝大力提拔母族韦氏与外戚柳家,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更替近半。昔日与二位交好者,多遭排挤贬谪...”
沈锦瑟的指尖微微发凉,她继续往下看:
“温太医被明升暗降,调任太医院院判,实则剥夺诊脉之权,仅负责药材采购。医圣府遭查封,府中仆役尽数遣散。城中遍传二位海外遇难之谣言,言之凿凿...”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第二张纸条。这一张是温景然的亲笔,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
“锦瑟姑娘钧鉴:京中局势危急,新帝似有意彻底清除九千岁旧部。东厂遭裁撤,一众骨干或被下狱,或神秘失踪。近日得势之韦柳二党中,颇具数人曾与慕容烬往来密切,恐有幽冥道残余势力渗入朝堂。望二位暂勿返京,恐有不测之祸。景然必竭力周旋,保全医学院根基...”
第三张纸条则是一份简短的名单,列出了近日得势的几位朝臣及其与幽冥道的可能关联。沈锦瑟的目光在“韦明轩”三个字上停顿许久——这位新任吏部尚书,韦贵妃的亲兄长,曾在慕容烬叛变前与他多次密会。
最让她心惊的是最后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用特殊药水书写,只在烛火下才能显现:
“小心海上,有人在找你们带回来的东西。另,陛下近日常服丹药,丹师疑似幽冥道旧人。”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沈锦瑟缓缓放下纸条,抬眸看向萧绝:“你怎么看?”
萧绝眼中寒光闪烁,语气冰冷:“好一招釜底抽薪。我们在海外搏命,他们却在背后拆台。”
他拿起那张写着名单的纸条,指尖在“韦明轩”三个字上重重一点:“韦家...祖上靠海运起家。”
沈锦瑟立刻会意:“你是说,拦截我们回程的,可能是韦家的人?”
“不仅如此,”萧绝冷哼道,“那个在陛下身边炼丹的方士,恐怕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站起身,在室内缓缓踱步:“新帝初登大宝,地位未稳,倚重外戚本是常理。韦家与柳家趁此机会排除异己,也不意外。只是...”
“只是他们与幽冥道勾结,这是引狼入室。”沈锦瑟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咱们这算是‘被死亡’了?也好,正好看看哪些人会来坟前蹦跶。”
萧绝闻言,冷峻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如何?”沈锦瑟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既然他们都当我们死了,我们总不能白担这个虚名。”
她转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或许这是个机会——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萧绝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望向窗外:“你的意思是...”
“金蝉脱壳,将计就计。”沈锦瑟轻声道,“既然他们当我们死了,我们就‘死’个彻底。正好借此机会,查明韦柳二党与幽冥道勾结的真相。”
萧绝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可行。只是京中还有许多旧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殃。”
“温景然说了,他会尽力周旋。”沈锦瑟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我们现在自身难保,贸然回京只会自投罗网。不如暗中调查,收集证据。”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说了,新帝不是病了吗?等他病入膏肓,自然会想起我这个‘已死’的医圣。”
萧绝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划过:“你是想...”
“等他求上门的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沈锦瑟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到时候,我要他亲自下旨,为我们正名。”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瓦片被轻轻踩过的声音。
萧绝神色一凛,猛地推开窗户,只见一道黑影在月色下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屋檐之后。
“有人偷听。”他声音冰冷,眸中杀机毕现。
沈锦瑟快步走到窗边,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眉头紧蹙:“这身法,不像寻常探子。”
萧绝闭目凝神,仔细回想方才那个身影的每一个细节,忽然睁眼:“是东瀛的忍者。”
沈锦瑟一怔:“东瀛忍者?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只怕幽冥道的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长。”萧绝面色凝重,“看来在海外结下的仇怨,已经找上门了。”
他转身快步走向门口,沉声道:“我去追,你小心。”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轻烟般掠出房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沈锦瑟站在窗前,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口莫名地揪紧。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朝堂、江湖、海外势力...这一切都被无形的线串联着,而她与萧绝,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初夏特有的湿润气息。窗外蛙鸣此起彼伏,反而衬得这夜更加寂静诡异。
沈锦瑟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银针,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险,她都会与萧绝并肩而行。这盘棋,既然已经落子,就没有中途认输的道理。
她缓缓关上了窗户,将沉沉的夜色隔绝在外。烛火在室内跳跃,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风雨欲来,而她,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