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对林夏说:“今天要去看个朋友。”
林夏心里明镜似的——这是不想带她。她比霍尘小几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早早就结了婚,丈夫小何和她一样,是收入不高的半自由职业者。林夏在火车站开了家心理辅导中心,自己既是老板也是唯一的职工;小何是自由撰稿人,偶尔给单位写点宣传稿,日子过得紧巴巴。
夏祥的退休补贴大半贴补给了他们小两口,林夏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她和霍尘本没什么交集,全因那场茶话会——方鹏在会上调侃众人祖上的“光荣史”,林夏祖上根正苗红,听了只当玩笑,可这事却让与方鹏早有嫌隙的霍尘记住了她的名字。
方鹏和霍尘的裂痕,是从大凉山事件开始的。
在上位者眼里,方鹏没错——义民土司是要团结的,错的是霍尘。尤其是她后来又和义民起了冲突,竟把那头人一个抱摔撂在地上。有人说她“不会做人”:义民本就和支教女老师有摩擦,她明知寨里男女老少都有吸食某种植物提取物的习惯,却既没融入当地风俗,也没像旁人建议的那样“嫁入土司家当主妇”,反倒让土司的儿子找人“教训”了一顿。
二月前的新春元旦茶会,方鹏又翻出霍家祖上在宋城造旧仿假的旧事,霍尘当场就变了脸。她不满的不只是祖上被调侃,更是方鹏那副“为团结牺牲下属”的姿态——在那资源匮乏、环境恶劣的地方,女性本就处于不公平的重灾区,被当成稀缺资源争抢,方鹏却只想着“维稳”。
林夏心里难免有点嫉妒。她摸不透霍尘的收入来源,只见她白天清闲地搞研究、做勘查,不见出什么成果,可日子过得比自己宽裕得多。“普通人犯不着对陌生人掏心掏肺。”霍尘不止一次这么说,林夏便也识趣地没多问。可她总忍不住琢磨:这姑娘凭什么这么“闲”?
可谁见过她夜里的操劳?房东常看见这姑娘开着夜车,在文献堆里熬到天明。那些跨学科的资料像潮水般涌来,还有部门发来的代码、数据,她在虚拟世界里翻找有用的信息,像在沙里淘金。她不是超人,实在扛不住时,也会婉拒一些工作。
哪怕是最底层的科研人员,收入总和也比夏祥的离休金高得多。林夏住的地方,湖面浮着富营养化的赤藻,臭水味常年不散,她早想搬离,却舍不得火车站那间刚有起色的辅导中心。这年代,本事才是硬通货,旁人的给予都是次要的——就像五柳居门口那棵老柳树,培养它的主人早没了,周围长满了蒹葭,土里的有害物质早超标,它的根烂在泥里,撑不了多久了。
林夏住在离五柳居很远的风里弄,和霍尘的往来,全因夏祥。可这“场面人”霍尘,总让她有点失望:外公凭着离休身份找专家看诊,霍尘的出诊费一分都没少收。
直到夏祥的病情好转,林夏才慢慢品出点味来——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心理辅导的人。夏祥不再执着于八年未见的孙辈,像是看开了,开始讲究起生活质量。林夏反倒有点不自在:外公当年工作没几年就内退,让大哥顶了班“子承祖业”,拿财物补偿她时,她还觉得是理所应当。常年的失望攒多了,偶尔也会冒出点不明智的念头。
有次她去五柳居找霍尘,话里话外带着刻薄:“霍小姐倒是清闲,不像我们,为了生计得拼尽全力。”
霍尘没接话。五柳居的房东是位老奶奶,活像本不二市的活历书,七十年的风霜人事,她记得清清楚楚。从老人嘴里,霍尘才知道:夏祥有高血压,内退后和外孙女住同一小区,生活自理,没请保姆;林夏小两口花钱总超前,小何前段时间把家里的太阳能车卖了,转头买了辆低空飞车——说是方便回几百里外的山冲看独居的母亲,还考了飞行证,缴了太阳能清洁能源税,把夏祥的腰包掏得底朝天。
“这月起,你们自己缴那些费用。”夏祥在电话里说,声音不软不硬,“护着的雏鸟,总得自己学飞。总不能翅膀退化了,还指望别人喂一辈子。”
电话那头的小何正在健身房撸铁,听完气得骂了句脏话,狠狠摁断了电话。“这老头子,真够绝情的!”他对着私人教练朴安修抱怨,“我买飞车还不是为了看我妈?他倒好,釜底抽薪!”
朴安修撇撇嘴:“人能无耻到这地步?卖了代步车买飞车撑面子,还指望老人填窟窿。”
可小何记性差,当晚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照样盘算着下个月怎么哄夏祥掏钱。
霍尘从五柳居出来时,正看见林夏站在巷口等车。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低空飞车的参数页。霍尘没打招呼,径直走向自己的太阳能车——车身上落着层薄灰,是她跑野外勘查时沾的泥,还没来得及洗。
引擎启动的轻响里,她想起林夏那句“清闲”。谁不是在用力活着呢?只是有人把力气花在明处,有人耗在暗处罢了。
车窗外,风里弄的臭水味隐约飘来,混着远处飞车掠过的轰鸣。霍尘轻轻叹了口气,打方向盘拐进了主路。路的尽头,五柳居的老柳树在风中摇着枯叶,像在说:日子总要过下去,飞得多高,终究要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