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四年暮春，宝月楼的沙枣花刚落尽，宫门外的马车就碾着晨露出了神武门。伊帕尔罕坐在乾隆身侧，指尖攥着个绣着沙枣花的锦囊，里面装着今早刚采的花种，甜香混着马车里的龙涎香，倒有几分奇异的和谐。
“快到了。” 乾隆掀开车帘，指着前方那处隐在老槐树后的院落。朱红大门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门环上的铜绿厚得能刮下一层，门楣上 “太仆寺旧址” 的牌匾歪歪斜斜，被藤蔓缠了大半。
车刚停稳，李玉就上前推开木门，“吱呀 ——” 一声脆响，惊得院墙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荒草快没过膝盖，枯黄的草叶间杂着几株新绿，唯有院中央那四棵老槐树苍劲依旧，枝桠斜斜挑着去年的枯叶，树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凉。
“这处占地十亩，东邻贡院，西接民居，朝臣办事能顺道来，百姓闲时也能逛。” 乾隆迈着步子往里走，靴底碾过荒草，发出 “沙沙” 的响，“你要建的‘融光馆’，放这里如何？”
伊帕尔罕踩着荒草跟上，波斯地毯的边角沾了草屑也不顾。她仰头望着老槐树的枝桠，阳光从叶隙漏下来，晃得她眯起眼 —— 这树的姿态，倒像极了回疆老家那棵陪她长大的老沙枣树。她俯身摸了摸阶前的青砖，砖面磨损得厉害，却依旧结实：“陛下，这老槐树得留着，枝繁叶茂挡得住夏阳；这些青砖也别换，翻新后刻上回疆的葡萄纹，再缠上中原的云纹，就像咱们早膳吃的奶茶，兑上龙井的清香，比纯奶茶更有滋味。”
乾隆眼睛一亮，这比喻妙极！
伊帕尔罕越说越起劲，指着西侧那排没塌的厢房：“那里改造成展柜坊，让造办处的王师傅领头做弧形展柜。回疆的玉器、中原的瓷器，都是脆物，方角展柜容易磕着；弧形的既护展品，人站在跟前也不硌得慌。”
她又指向正厅的方向：“正厅隔成三间，左间摆回疆的农耕器具 —— 坎土曼、纺毛车，再挂幅棉田丰收的画；右间放中原的织锦 —— 蜀锦、云锦，配着织机的模型；中间最关键，摆上近十年各族通商的账本，哪年回疆的葡萄干换了多少江南的丝绸，哪年蒙古的皮毛卖了多少银两，一笔笔列清楚。”
她转身看着乾隆，眼神亮得像星星：“这样一来，谁都能看懂，融合不是一方迁就另一方，是回疆的粮养了中原的商，中原的布暖了回疆的人，是彼此成全啊！”
“说得好听！” 一道冷硬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惊得伊帕尔罕回头。豫亲王端着架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王府护卫，进门就跺着脚骂，“太仆寺是皇家旧署，用来堆藩属的破铜烂铁？这是辱没祖宗规制！更别说，一个嫔妃牵头建馆，传出去岂不让外邦笑我大清没人，要靠女人撑场面？”
豫亲王是宗室里的保守派领头人，向来瞧不上伊帕尔罕这个 “外邦女子”，更怕她得宠后动摇老臣的利益，今日听说乾隆带她来选馆址，特意赶过来发难。
伊帕尔罕敛去眼中的锋芒，从袖中取出折叠的桑皮纸，展开时，图纸上的线条虽简，却处处透着心思 —— 刻纹青砖的样式、弧形展柜的草图、中间空地的沙枣树与翠竹分布图，边角还绣着细小的沙枣花，是她昨晚熬夜画的。
“王爷这话，臣妾不敢苟同。”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去年回疆商税增了三成，您可知为何？臣妾娘家的商队说，有个叫买买提的回疆商人，拉了一车地毯去江南，却因不懂中原织锦的纹样搭配，地毯卖不出去，亏了五百两银子。”
她指着图纸上的织锦展区：“若馆里摆上织锦与地毯搭配的样品，再标清哪类织锦配哪类地毯好卖，商人看了便懂，生意做顺了，税银自然更丰。这不是辱没规制，是给祖宗的基业添砖加瓦。”
豫亲王脸色一僵，还想反驳，伊帕尔罕又指着中间的空地：“这里要种沙枣树与翠竹，沙枣花开时香飘半条街，百姓定会扶老携幼来看；臣妾还想请各族的先生来，午后在树下教孩子们学双语，中原孩子学回疆话，回疆孩子学汉字，长大后便不会再分‘你们回疆’‘我们中原’，只知自己是大清人。”
这番话戳中了乾隆最在意的 “边疆安稳”，他嘴角悄悄勾起一丝笑意。
豫亲王气得脸都红了，刚要拍桌子，和珅突然上前一步，赔着笑打圆场：“王爷息怒，容贵人这图纸确实想得周全。臣倒有个提议，先从内务府拨三千两白银翻新西侧厢房，调三名工匠做展柜，先建个小展区试试水。若三个月内商税涨了、百姓夸了，再扩修不迟；若成效不好，停了也损失不大。”
乾隆瞥了和珅一眼，心里门儿清 —— 这老狐狸是看自己偏向伊帕尔罕，怕得罪人，才说这折中话，既给了豫亲王台阶，又不得罪自己，还能观望风向，若建馆不成再落井下石。
但他也知豫亲王代表的保守派势力不小，和珅的提议倒是稳妥。他接过图纸，拿起李玉递来的朱笔，在 “先建试展区” 几个字上圈定：“就依和大人所言，下月动工。”
顿了顿，他沉脸看向豫亲王：“李玉，派两名得力太监协助容贵人监工，再传朕的口谕 —— 谁敢刁难建馆事宜，不管是王公还是工匠，直接报朕处置！”
这话里的威严，吓得豫亲王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伊帕尔罕躬身谢恩时，指尖触到袖中的花种。她悄悄退到老槐树下，趁着众人不注意，将花种撒在树根部的泥土里 —— 这是今早从宝月楼的花树上采的，本想等馆舍落成，亲手种在正厅前。
荒草间的种子沾了湿润的泥土，仿佛已吸足了养分，只待一场春雨，便要破土发芽。伊帕尔罕望着老槐树，心里默念：沙枣花会开，各族人会亲如一家，这融光馆，定会建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