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落日熔金。宽阔浩瀚的长江江面,被斜阳染成了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碎金闪烁的赤红。风是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带着深冬江水的腥冷,也带着上游千里雪原化冻后、裹挟而来的、泥土与未知的凛冽气息,扑打着这艘在浊浪中顽强前行的、破旧的小渔船。
船,确实是老了。舱板早已被江水、雨水、鱼血和人汗浸泡得发黑变形,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湿滑的青苔。每一次浪头拍来,船身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船舱内,那用几块砖头垒起的简易炉灶,火苗在江风中忽明忽暗,映照着老关头那张被岁月和江风刻满沟壑、却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他依旧沉默地抽着那杆似乎永不熄灭的旱烟,偶尔,用一把黑乎乎的勺子,搅动一下锅里那翻滚着、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鱼汤(或许还混合了些许草药)。烟气、水汽、鱼腥气,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蒸腾、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安定感的氛围。
安陵容蜷缩在夏刈身边,用身体尽量为他挡住从船舱缝隙中灌入的、带着水沫的江风。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只是用那双红肿的、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刈。看着他因为剧痛和高烧而微微抽搐的眉头,看着他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看着他干裂起皮、偶尔会无意识地翕动一下的嘴唇。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却冰凉僵硬的手,仿佛要将自己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度,也传递过去。
夏刈大部分时间都陷入在一种昏沉与清醒的边缘。韩青那不知名的药酒和老关头的土方,似乎真的起了些作用。左肩伤口那如同被无数烧红铁钎穿刺般的锐痛,稍稍钝化了一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沉重的钝痛和麻木。内腑因为失血和剧烈颠簸带来的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灼烧感,也似乎被那辛辣的药酒暂时压了下去。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被掏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意识,也像是漂浮在浑浊江水上的浮木,时而被浪头打入黑暗的深渊,时而又被某种本能的警觉,强行拖回这冰冷的现实。
他能感觉到船身的颠簸,能听到木桨划破水面的单调声响,能闻到那令人作呕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的药腥味,也能感觉到安陵容紧紧抓着他的、那只同样冰凉、却在微微颤抖的手。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船头方向,韩青与那老渔夫之间,极其简短、几乎不构成对话的、偶尔的、压得极低的交谈。
“……前面……三山矶……”是老关头那沙哑、仿佛含着砂砾的声音。
“嗯。绕过去。不走大胜关。”是韩青,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夜里……江宁水营……有巡船……”
“知道。丑时过上新河,天亮前,到下关外芦苇荡。”
“粮……不够……”
“上岸再说。”
这些零碎的、关于航程、关隘、风险、补给的字眼,如同破碎的拼图,在夏刈昏沉的脑海中,自动拼凑出一幅模糊而凶险的航线图。他们在刻意避开官方的水卡和巡船,选择最偏僻、也最危险的航线,试图在天亮前,潜入金陵城附近、那足以隐藏无数秘密与罪恶的、广袤的芦苇荡。
这个韩青,对这条水道,对沿途的关卡和风险,竟也如此熟悉!他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山中打猎采药的少年!他到底是谁?
然而,这个疑问,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夏刈甚至没有力气去深想。身体的极度虚弱和伤痛的折磨,消耗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他只能被动地,被这艘破船,被那个神秘的少年,被这滔滔的江水,带向那座虎踞龙盘、却也龙潭虎穴的金陵城。
夜色,终于如同泼墨般,彻底笼罩了天地。江面上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只剩下远处岸边零星渔火,和头顶偶尔从厚重云层缝隙中露出的、几点惨淡的星光,在无边的黑暗中,明灭不定,更显江水的辽阔与夜的深沉。风,似乎更大了,浪头也更高。小船在风浪中颠簸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被一个稍大的浪头打翻,吞没在这无情的江水之中。
老关头不再划桨,似乎将船交给了某种暗流,自己则缩回了船舱,就着炉灶那点微弱的光,默默修补着一张破渔网。韩青也进了船舱,在靠近船头的地方,和衣躺下,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但夏刈能感觉到,在每一次船身异常颠簸,或是远处隐约有不同于风浪的、有规律的水声传来时,韩青的眼睫,都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
他在假寐,也在警戒。
后半夜,风浪似乎小了些。船行速度却似乎加快了,仿佛进入了一段平缓顺流的水道。颠簸减轻,夏刈昏沉的意识,也稍稍清晰了一些。他勉强睁开眼,透过船舱那没有门板的入口,望向外面。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黑暗并非全然寂静。远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连绵不绝的、低沉的轰鸣声传来,仿佛无数巨兽在遥远的地平线下喘息。那是长江奔流不息的怒吼,是这座城市沉睡中,依旧无法被夜色掩盖的、庞大的呼吸。
更近一些,黑暗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片璀璨、辉煌、却又带着某种冷漠与疏离的、连绵不绝的灯火,如同银河倒泻,骤然撞入眼帘!那灯火,从水天相接处,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黑暗深处,勾勒出巍峨城墙、高耸城楼、鳞次栉比的屋宇、以及横跨江面、如同巨龙蛰伏的、巨大桥梁的模糊轮廓!星星点点,层层叠叠,在漆黑的江面上,投下破碎而迷离的倒影,随着水波荡漾,仿佛另一个倒悬的、不真实的繁华世界。
那里,就是金陵了。大明朝的留都,曾经的应天府,如今的江宁府。六朝金粉,十里秦淮,虎踞龙盘,帝王州。
任何言语,在这座沉睡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庞大威严与历史沧桑的巨城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夏刈在宫中时,也曾无数次在典籍、舆图、甚至先帝偶尔的提及中,想象过这座南方第一雄城的气象。但此刻,在这逃亡的孤舟之上,在重伤濒死的边缘,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的江风中,猝然见到它的轮廓,心中涌起的,却并非震撼或向往,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渺小感与……危机感。
这样一座城池,藏得下多少秘密?又吞噬过多少像他们这样,挣扎求生、却可能无声无息消失的蝼蚁?
韩青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走到了船头,与重新掌舵的老关头并肩而立。两人都沉默着,望着那片璀璨而冷漠的灯火,身影在船头微弱的、来自城郭的反光中,显得异常单薄而坚定。
“下关……到了。”韩青的声音,很低,顺着江风飘入船舱。
夏刈的目光,努力追寻着他所指的方向。在连绵灯火的边缘,靠近江岸的一片区域,灯火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在夜风中起伏不定、发出沙沙声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阴影——是芦苇荡。那里,是城市的边缘,是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乱的交界,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或者说,下一个起点。
小船不再顺流而下,而是调整方向,如同一条狡猾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广袤的芦苇荡中。
茂密、坚韧、高过人头的芦苇杆,瞬间将小船吞没。视线被完全遮蔽,只剩下头顶一线狭窄的、被芦苇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天空。船底传来芦苇根茎摩擦船板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空气里的江水腥气,瞬间被一种更加浓烈、潮湿、带着腐烂植物和淤泥气息的味道所取代。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芦苇的呜咽,和船行其中、拨开重重障碍的、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这里,是真正的、法律的触角难以触及的、属于流浪者、逃犯、私枭、以及一切见不得光的人与事的,黑暗世界。
小船在迷宫般的芦苇荡中,曲折穿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水较深的水域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的、被芦苇环抱的隐秘小港。水面上,还零星系着几艘比他们这艘更加破旧、甚至半沉的小船,如同被遗弃的幽灵船,在黑暗中静静漂浮。
“到了。”韩青跳下船,将缆绳系在一根半浸在水中的、腐朽的木桩上。老关头也默默熄灭了炉火,船舱内最后一点光晕和暖意,也随之消失,彻底陷入了冰冷和黑暗。
韩青走回船舱,对安陵容低声道:“扶他起来,下船。动作轻点。”
安陵容连忙搀扶夏刈。夏刈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安陵容,挣扎着站起身。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眩晕。但他硬是挺住了,在安陵容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踏上了湿滑的、微微晃动的船板,又艰难地跨上了同样湿滑泥泞的、用几块破木板和芦苇捆扎成的简易跳板,终于,脚踩到了坚实(尽管泥泞)的地面。
他们,终于踏上了金陵的土地。虽然,是这片土地最阴暗、最肮脏、也最危险的一角。
韩青从船上取下他那小小的包袱(里面是狼皮狼牙和短弩),又对老关头说了句什么,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东西(似乎是剩下的金叶子?),塞到老关头那枯瘦如柴的手中。老关头接过来,看也没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便重新坐回船尾,拿起了桨,看样子是准备立刻离开。
韩青不再看他,转身对夏刈和安陵容道:“跟我来。”
他辨明方向,朝着芦苇荡更深处走去。安陵容搀扶着夏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和腐烂的芦苇,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不时有冰冷刺骨的泥水灌进早已破烂不堪的鞋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和某种动物尸体(或许是淹死的猫狗?)的气息。黑暗中,隐约能听到老鼠窸窣跑过的声音,和远处不知名水鸟凄厉的啼叫。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芦苇渐稀,出现了一片相对干燥的、略高的土坡。土坡上,歪歪斜斜地搭着几个低矮、破败、用烂木板、破席子和芦苇秆胡乱拼凑而成的窝棚。窝棚里没有灯光,死一般寂静,仿佛早已被遗弃。只有最靠边的一个窝棚,门缝里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昏黄如豆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
韩青径直朝着那个有光的窝棚走去。他在窝棚那扇用破草席充当的门前停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门板上,用一种特殊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笃、笃笃、笃。
片刻,窝棚内传来一个苍老、干涩、带着浓重痰音的老妇人声音,说的是极其难懂的金陵土话:“谁呀?深更半夜的……”
韩青也用同样的土话,低声回了句什么,语速很快,夏刈和安陵容都听不真切。
窝棚内沉默了一下。然后,那扇破草席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布满皱纹、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却异常锐利的老妇人的脸,从门缝后露了出来。她看起来比老关头年纪还大,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勉强的小髻,身上穿着一件补丁叠补丁、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旧夹袄。她的目光,如同最警觉的老猫,先是飞快地扫过韩青,随即,落在了他身后、互相搀扶着、形容凄惨狼狈的夏刈和安陵容身上,尤其在夏刈那身被血污浸透、包扎粗糙的伤口上,停留了更久。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嫌恶与……警惕。但她没有立刻关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仿佛在评估风险与价值。
韩青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是剩下的最后一小片金叶子,递到老妇人眼前,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金叶子上,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所掩盖。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韩青,又看看夏刈和安陵容,似乎在权衡。
良久,她才缓缓伸出手,用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飞快地拈起那片金叶子,凑到眼前,对着窝棚内那点微弱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成色,又用牙齿轻轻咬了咬。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夏刈身上,用那干涩嘶哑的声音,生硬地问道:
“他……什么伤?会死吗?会不会……惹麻烦?”
韩青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回答:“路上遇了劫匪,挨了两刀,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多了点,将养些日子就好。我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在金陵无亲无故,只想找个地方落脚,避避风头,绝不惹事。”
老妇人又盯着夏刈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夏刈强撑着精神,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竭力做出虚弱、惶恐、却又带着一丝哀求的、最寻常的落难者的表情。
最终,老妇人似乎是相信了韩青的话,或者,是那片金叶子的分量,足以让她压下心中的疑虑。她将金叶子迅速塞进怀里,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口,用下巴朝窝棚内指了指,语气依旧生硬冰冷:
“进来吧。地方小,脏,别嫌弃。左边角落那块板子,还能睡人。右边灶台底下有点柴火,自己生火,别弄太大烟。缸里还有点水,省着用。记住,”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凶狠,“天亮之前,不许出这个门!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点灯!要是引来了不该来的人,或者……死在我这儿,你们,还有这小子,”她瞥了一眼韩青,“谁都别想好过!”
这是一连串冰冷而不容置疑的规矩,也是一个生活在最底层、挣扎求存的老妇人,用她全部的生存智慧,划下的、最严厉的界限。
韩青点了点头,对夏刈和安陵容示意了一下,率先弯腰,钻进了那低矮、黑暗、散发着霉味、汗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气味的窝棚。
安陵容搀扶着夏刈,也跟了进去。窝棚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小、肮脏。地上铺着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左边靠墙,果然有一块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搭成的、铺着些干草的“床铺”。右边是一个用泥土垒成的、简陋的灶台,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裂了缝的破水缸。
这就是他们在金陵的,第一个落脚点。一个比蜀冈破庙、比长江渔船,更加不堪、却也更加真实的,底层世界的缩影。
韩青从灶台下摸出些干燥的芦苇秆和碎木屑,用火折子点燃,在灶膛里生起了一小堆火。微弱的火光,瞬间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窝棚内简陋而凄凉的一切,以及老妇人那张在火光跳动下、显得更加阴沉莫测的脸。
老妇人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默默地走到窝棚最里面、一个用破布帘子隔开的角落,掀开帘子,钻了进去,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躺下了。帘子后面,是她的“卧房”。
韩青将夏刈扶到那块木板“床”上躺下。安陵容连忙从水缸里舀了点浑浊的冷水,用破碗盛了,喂夏刈喝了几口,又用沾湿的衣角,为他擦拭脸上、手上的污垢。
夏刈躺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身下是粗糙的干草。伤口的疼痛,在短暂的歇息后,似乎又变得清晰起来。但更深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面对这全新、却更加恶劣的处境的、冰冷的茫然。
他转过头,看向蹲在灶火旁、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星、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韩青。火光在那张清秀却带着风霜的少年脸庞上跳跃,勾勒出明暗不定的轮廓。
“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夏刈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知道,韩青本可以将他们随便丢在某个荒滩,或者,在拿到金叶子后,与老妇人交易,将他们卖去做更不堪的勾当。但他没有。他带他们找到了这个看似危险、却也可能是眼下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藏身之所。
韩青拨弄火星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跳跃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窝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是金陵的‘阴沟’。”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最后的容身之处。官差懒得来,地痞嫌脏,就连最凶的江匪水盗,也很少会特意钻进来搜刮。住在这里的,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路、或者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仇家,也各有各的……活法。”
他抬起头,看向夏刈,目光在火光映照下,清澈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世情的淡漠。
“你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没人会多问你们的来历,也没人会关心你们的死活。只要你们守这里的规矩,不惹事,不露财,不……死得太快,或许能在这里,多喘几天气。”
他说的,依旧是赤裸裸的现实,却也是最真实的生存法则。
“那……你呢?”安陵容忍不住低声问,“你……不留下吗?”
韩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夏刈,嘴角似乎极淡地扯动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意味。
“我?”他重新低下头,看着灶火,“我有我的事。把你们送到这儿,我的‘好奇’,也算暂时满足了。这片金叶子,够你们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也够你们买点最粗劣的食物和……或许能治他伤的、最便宜的草药。十天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是死是活,是走是留,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他说得很清楚。他的帮助,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要靠他们自己走了。
夏刈沉默着。他知道,韩青没有义务为他们做得更多。能活着来到金陵,找到这个暂时的藏身之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该感激。
“多谢。”他嘶哑地说出这两个字,目光直视着韩青。
韩青与他对视片刻,眼中那抹复杂的光芒,再次一闪而过。他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该走了。”他说,“记住老关头婆子的话。天亮前别出门,别惹事。另外……”他走到窝棚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丢下一句话,如同最后的告诫,也如同一个飘渺的预言:
“金陵的水,比扬州更深,更浑。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掀开草席门帘,瘦小的身影一闪,便没入了外面浓重的、芦苇荡的黑暗与寒冷之中,消失不见。只有夜风卷动门帘的轻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长江永不停歇的呜咽,证明着他曾经来过,又已离去。
窝棚内,重归寂静。只有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噼啪作响,提供着最后一丝可怜的光与热。
安陵容重新坐到夏刈身边,紧紧挨着他,试图用彼此的体温,抵御这从四面八方、从心底最深处渗透出来的、无边的寒冷与孤寂。
夏刈闭上了眼睛。身体各处的疼痛,依旧清晰。前路的迷茫与凶险,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心头。
但至少,他们活过了今夜,来到了金陵。
在这座庞大、古老、繁华、却也暗藏无数漩涡与杀机的城池最阴暗的角落,他们这只在惊涛骇浪中几经倾覆、勉强靠岸的破船,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修补、并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航行的,短暂而珍贵的机会。
尽管这个机会,建立在一片金叶子、一个神秘少年的“好奇”、和一个底层老妇人的贪婪与警惕之上,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尽管前方的迷雾,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浓重,更加深不可测。
金陵,这座承载了无数帝王梦、文人泪、商贾血、百姓苦的六朝古都,将会以何种面目,迎接这两个从深宫血海中爬出、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屈服的亡命之人?
无人知晓。唯有窝棚外,那无边无际的、在夜色中沙沙作响的芦苇荡,和远处长江永恒的低沉咆哮,在寂静的深夜里,诉说着这座城池,那从不曾停歇的、繁华与罪恶交织的、沉重而悠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