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紫禁城上方。钟粹宫(长春宫)的灯火早已熄灭大半,只有寝殿内,还亮着一豆孤光。安陵容独坐灯下,面前的紫檀木箱敞开着,露出里面一盒盒名贵的香料。冰片的清冽,沉香的醇厚,龙涎的幽远……这些曾经她喜爱乃至赖以生存的气味,此刻却让她胃中一阵阵翻涌。
她拿起那块质地细腻的沉香,用指尖轻轻摩挲,感受着其温润的质地。然后,她将冰片、龙涎香、以及一小块沉香,放在洁净的银碟中。她没有点火,只是将它们凑近烛火,用那微弱的热力慢慢地烘烤。
冰片遇热,散发出刺鼻清凉的气息;龙涎香则透出丝丝腥甜;沉香缓缓释放出沉静的木质香。几种气味在烛火的热力下交织、混合,却并未如寻常香料般融合,反而彼此冲撞,逐渐变得辛辣刺鼻,甚至隐隐带上一股焦糊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安陵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那是假孕带来的、本不该有的反应,在刻意营造的、恶劣的“香”气诱导下,被放大了。这气息,混合着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身体的排斥,让她阵阵作呕,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但还不够。她要制造一个“意外”,一个“证据确凿”的、因香料“受害”的意外。
她将银碟拿得更近些,直到那辛辣的气味几乎要将她熏倒。然后,她猛地将银碟打翻在地,香料洒了一地,那令人不悦的混合气息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与此同时,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剧烈的疼痛让她眼中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脸色煞白如纸,整个人也顺着桌沿软倒在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来人……快来人……”她虚弱地呼喊着,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寝殿的门。
“小主!”守在外间的含珠第一个冲了进来,一进门就被那怪异刺鼻的气味呛得咳嗽起来,待看到倒在地上的安陵容,魂飞魄散,“小主!您怎么了?!”
“香……香……”安陵容指着地上散落的香料,手无力地抬起,又垂下,眼中满是痛苦和惊惧,气若游丝,“我……我不小心打翻了……这味道……我受不了……肚子……好疼……”
含珠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去扶安陵容,一边尖叫:“快来人!快去请太医!小主不好了!”
钟粹宫瞬间炸开了锅。很快,值守的太医匆匆赶来,接着是得到消息的皇后、端妃派来的心腹嬷嬷,再后来,连皇帝也派了苏培盛前来问询。
寝殿内,香料被迅速清理,但那股奇异的、令人不适的气味却一时难以散尽。安陵容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额发被冷汗浸湿,太医正在凝神诊脉,眉头紧锁。
“太医,容嫔如何了?”皇后身边的剪秋嬷嬷急切地问道。
太医沉吟片刻,收回手,神色凝重地朝苏培盛和剪秋嬷嬷回禀:“回各位姑姑、公公,容嫔娘娘脉象急促,肝气冲逆,胎动不安,乃……乃闻了不合宜的、混杂的冲撞之气所致。娘娘本就体虚,胎气不稳,骤然闻此浊气,以致惊动龙胎,气血逆乱,有……有小产之兆。”
“什么?!”剪秋嬷嬷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赏赐的香料,怎会……”苏培盛也面露惊色。
“香料本是上品,”太医斟酌着词句,“然……然娘娘体质特殊,心思又重,这几种香料混合燃烧,气息冲撞,怕是……冲犯了胎神。需得立刻下针固胎,再辅以安胎凝神之药,好生静养,万不可再有任何冲撞,更不可再闻及任何香料之气!”
安陵容躺在床上,听着太医的话,心中稍定。这出戏,算是开了个好头。她赌的就是太医会往“体虚、冲撞、胎气不稳”上靠,而绝不会、也不敢说她是假孕。香料是皇帝所赐,太医绝不敢说香料有毒或不妥,只能归咎于“冲撞”和“体虚”。
“皇上御赐之物,怎会冲撞龙胎?”剪秋嬷嬷脸色难看,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安陵容苍白的脸上,带着审视。
“是臣妾不好……”安陵容虚弱地开口,眼中含泪,声音颤抖,“臣妾……臣妾只是思念皇恩,想……想焚香静心,却笨手笨脚,打翻了香料盒子,混了气味……是臣妾的错,与香料无关……是臣妾……无福……”说着,泪水滑落,更显凄楚可怜。
苏培盛叹了口气,躬身道:“容嫔娘娘切莫如此说,保重凤体要紧。奴才这就回禀皇上。剪秋姑姑,皇后娘娘那里……”
“我自会向皇后娘娘禀明。”剪秋嬷嬷沉声道,又对太医和宫人严厉吩咐,“太医,务必用最好的药,保住龙胎!你们这些奴才,都给本宫听好了,从今日起,钟粹宫内外,严禁一丝一毫的香料气息!若有违者,立毙杖下!”
“是!”众人噤若寒蝉。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太医的“固胎针”和“安胎药”下,暂时平息。安陵容“虚弱”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中却思绪翻腾。这“香料冲撞,胎气大动”的戏码,成功地将“香料有害”与她“体虚有孕”牢牢绑定,也暂时堵住了那些关于“香料禁术”、“不祥之人”的悠悠众口——谁会用一个差点被香料“冲”掉龙胎的妃嫔来施行邪术呢?至少,明面上,她暂时安全了。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皇帝、皇后乃至六宫都会认为,她安陵容,对香料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绝不可能与什么“香料禁术”扯上关系。这为她下一步的行动,铺平了道路。
然而,她并未等来期待中的、来自“瓷瓶”那一方的回应或动静。后宫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下,暗流愈发汹涌。颂芝“自尽”带来的疑云并未消散,反而因她的“意外”而蒙上了更深的阴影。暗地里,关于“香料克主”、“邪祟侵宫”的流言,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换了花样,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更深、更不可言说之处。
安陵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对方不会因为她演了这出苦肉计就放过她。必须尽快找到那个能破局的关键!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悄然而至。
这日,她正靠在榻上“静养”,含珠神色紧张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食盒。
“小主,御膳房新送来的血燕,说是……说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给各宫有孕的娘娘补身子的。”含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安。
安陵容心中一凛。皇后?这个时候送来血燕?是示好,还是试探?抑或是……更深的算计?
她示意含珠打开。食盒里是炖得晶莹剔透的血燕,旁边还附着一小碟精致的蜜饯。看上去并无异样。但安陵容的目光,却落在了食盒底层,一块不起眼的、垫在碗碟下的、折叠起来的素色锦帕上。
那锦帕的质地和颜色,与宫中常用略有不同,边角绣着一丛极小的、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竹叶。
竹叶!
安陵容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记得,那本诡异的旧书中,在记载“牵机引”的某一页不起眼的角落,似乎用朱笔批注过一句诗:“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当时她并未在意,此刻看到这竹叶绣纹,却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炸开!
这锦帕,是信号!是那个可能持有瓷瓶、知晓内情的人,给她的信号!
她强作镇定,挥退左右,只留下含珠。然后,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块锦帕。锦帕柔软,并无字迹。她仔细摩挲,在帕子一角,摸到了一处极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隆起。她小心地拆开缝线,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卷得极细的、米粒大小的纸卷。
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用极细的笔写成:
“ 子时,冷宫 ”
没有落款,没有称谓,只有这简单的四个字,和一个地点。
冷宫!
安陵容的手一抖,纸卷几乎脱手。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充满怨气和死亡的禁忌之地!约在那里见面,意味着极度的危险和隐秘!
是谁?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生机?
她看着那两个字,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风险。但她也知道,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
安陵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父亲信中的警告,闪过甄嬛呕血的脸,闪过皇帝浑浊的眼神,闪过那瓷瓶冰冷的触感……最后,定格在“子时,冷宫”这四个字上。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
“含珠,”她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今晚,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帮我准备一套不打眼的宫女衣裳,再……准备一把匕首,要最锋利的。”
“小主!”含珠惊骇欲绝。
“照做。”安陵容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记住,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守在这里,就说我服了安神药,早早就寝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夜色,如约而至。子时的更漏声,在寂静的宫城中回荡,如同催命的符咒。安陵容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宫女衣衫,用布巾包住头脸,将一把冰冷的匕首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苍白却坚定的自己,她推开后窗,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向着那宫闱最深处、最荒凉、也最恐怖的角落——冷宫,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