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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家的轰然倒塌,在永京城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新的暗流已然汇聚。权力场的真空从来不会存在太久,旧的势力退去,总会有新的觊觎者迫不及待地想要填补。

这一次,目光聚焦的不再是某个单一的家族,而是一个隐隐形成的、以皇商郑家为首的利益集团。

郑家,与靠科举清流起家的长孙家截然不同。其祖上因在太祖皇帝起兵时献上巨资粮草,得封“世袭皇商”,专营宫廷采买、部分军需以及数条利润丰厚的官营买卖。百余年经营下来,郑家虽无显赫官位,却富可敌国,在户部、内务府乃至宫中都盘根错节,影响力不容小觑。

更重要的是,郑家深谙“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平日里低调谨慎,与朝中各派系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从不轻易站队。可这一次,云湛和“云记”(及其关联的“云海商号”)展现出的惊人敛财能力与革新潜力,终于让他们坐不住了。

郑府,位于城西的“积玉坊”。坊名取自“堆金积玉”,正是郑家富贵气象的写照。府邸外表并不张扬,内里却极尽奢华,一砖一木皆有名堂,处处透着百年豪商的底蕴。

书房内,檀香袅袅。郑家家主郑怀仁年过六旬,面白无须,保养得极好,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手中把玩着一对价值千金的核桃。他面前站着的,是他的长子,也是郑家对外事务的实际操持者,郑经。

“父亲,‘云记’这个月又新开了两家琉璃工坊,还以极低的价格拿下了京西官道沿线三处驿站改建和货栈的经营权。”郑经四十上下,精明外露,语速很快,“他们的‘云海商号’更是猖狂,不仅在江南大肆收购桑园、茶园,还试图插手我们郑家经营多年的两淮盐运!虽然暂时被按下了,但看那势头……”

郑怀仁眼皮都没抬,只是缓缓地、一下下地揉着核桃,发出低沉圆润的摩擦声。

郑经继续道:“更麻烦的是工部那边。云湛借着军械革新,将‘灌钢法’‘聚元炉’等技术把持得极严,所有涉及新法生产的工匠、物料采购,都需经他或他指定的人核准。咱们在将作监和军器监的几个老人,如今都快被架空了。长此以往,军需采购这块肥肉,怕是要被那小子生生撕下一大块来!”

“还有,”郑经压低了声音,“儿子探听到,齐王府与云湛之间,资金往来比外界想象的还要密切。云湛那些新奇的生意点子,背后多有齐王府的影子或便利。他们这是……要铸就一条金流,供养那位王爷啊!”

听到这里,郑怀仁手中核桃的摩擦声,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长孙家,”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和沙哑,“就是太急,太蠢。以为靠着东宫,就能以势压人。却不知,这永京城里,有些‘势’,比东宫的名头更好用,也更长久。”

他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云湛此人,不可小觑。他能从一介盐奴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运气,是真本事。他那些‘奇技淫巧’,也不是花架子,是能生金蛋的母鸡,更是能打造利器的铁砧。”

“那我们……”郑经试探道。

“长孙家倒下了,空出来的,可不止是几间铺子、几条商路。”郑怀仁将核桃轻轻放在桌上,“他们倒下,是因为他们只有‘势’,没有‘实’。而云湛,恰恰相反,他手里的‘实’太硬,硬到……让很多人都觉得扎眼,觉得害怕,觉得……该分一分了。”

他顿了顿,缓缓道:“去联络一下。户部李侍郎,他管着漕粮转运,他小舅子在江南的茶园,被‘云海’压得喘不过气吧?还有光禄寺的赵少卿,宫里采买今年被‘云记’抢去不少份额,他心里能痛快?兵部武库司的王郎中,军械革新后,旧式军器的维护采购油水少了多少?更别提那些靠着传统匠作行当吃饭的世家了……”

郑经的眼睛亮了:“父亲的意思是……联弱抗强,结盟应对?”

“不是结盟。”郑怀仁纠正道,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是‘聚贤’。云湛那套东西,坏了太多人的规矩,断了太多人的财路。咱们郑家,不过是顺应‘民意’,为大家提供一个……说话喝茶的地方罢了。”

他重新拿起核桃,语气恢复平淡:“记住,咱们是皇商,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的是利,不是意气。云湛和他的‘云记’,若能为我所用,分润利益,自是最好。若不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让郑经心中凛然。

“儿子明白了。”郑经躬身,“那‘聚贤会’的地点?”

“就设在咱们城外的‘听涛别院’吧。清净,也方便。”郑怀仁挥了挥手,“去办吧。记住,要‘请’,姿态放低些。咱们是求同存异,共谋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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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听涛别院。

表面上,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富商雅集。受邀而来的,有穿着员外服的豪商,有身着常服的官员,也有几位在匠作行当里德高望重的老匠头。彼此寒暄,品茗赏菊,气氛看似融洽。

郑经作为主人,笑容满面,穿梭其间。直到众人落座,茶过三巡,他才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诸位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今日难得一聚。郑某不才,近来却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也想请诸位参详参详。”他语气恳切。

“郑大公子但说无妨。”一位经营绸缎庄的富商接口道,他家的生意近来也被“云锦”冲击得不轻。

“如今永京城里,乃至江南、蜀地,新气象层出不穷,本是好事。”郑经叹了口气,“可有些新法子、新规矩,推行得未免……太急了些。就说这‘流水作业’,效率是高了,可多少祖传的手艺、多少靠手艺吃饭的老师傅,一下子就没了用武之地?长此以往,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岂不是要断送?”

这话立刻引起了几位老匠头的共鸣,纷纷点头叹息。

“再说这生意场。”郑经话锋一转,“咱们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信’字,是个长久。可有些人,仗着有些新奇玩意,便不顾行规,肆意压价,抢占市场,搅得大家都没饭吃。这哪里是做生意?这分明是……竭泽而渔啊!”

在座的商人们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都深受其害。

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正是户部李侍郎的远亲)慢悠悠开口:“郑公子所言,确有其弊。然则,此乃时势所趋,朝廷似乎……也颇为看重这些‘新政’‘新法’。”

他这话,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云湛背后,有皇帝的支持,有军工革新的大义名分。

郑经早有准备,微微一笑:“大人说得是。朝廷鼓励革新,自是英明。可革新,是否就该全然不顾旧法、不念旧情?是否就该让少数人独占其利,而令多数人无以为生?郑某以为,真正的善政,当是‘新旧并存,利益均沾’。譬如那‘灌钢法’固然好,但传统百炼法亦有可取之处,为何不能并行?譬如那‘云记’生意兴隆,但能否分些订单,让在座诸位也能喝口汤?毕竟,大家都好了,市面才繁荣,朝廷的税赋才丰足,边关的将士……才能有更多选择,更坚实的保障不是?”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肯定了“新”的价值,又强调了“旧”的权益,更巧妙地将“利益均沾”与“市面繁荣”“朝廷税赋”“边关保障”联系起来,政治正确无比。

席间众人纷纷点头,交头接耳。他们未必都信郑家是真为大家着想,但郑家指出的问题,确实是他们切肤之痛。更重要的是,郑家愿意站出来当这个“聚贤”的牵头人,提供场所和部分资源,对抗那个风头正劲的云湛和“云记”,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很快,一种默契在无声中达成。虽然没有歃血为盟,也没有写下任何文书,但一个新的、松散却目标一致的利益联盟,已悄然形成。他们或许各有算盘,但在“遏制云湛,分享利益”这一点上,暂时达成了共识。

郑经看着众人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举杯笑道:“今日与诸位一席谈,受益匪浅。郑某在城南新开了一间茶社,名唤‘清源’,地方还算雅致。日后诸位若有闲暇,不妨常来坐坐,品茗论道,互通有无。”

“清源茶社”,这便是这个新联盟未来的联络点和情报交换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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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云湛耳中。

工部值房里,云湛听完一名乔装打扮的“云记”伙计的汇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郑家……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手指轻叩桌面,“聚贤会?清源茶社?名字倒是雅致。”

“老爷,郑家树大根深,又与宫里、户部关系密切,这次联合的又都是被咱们触动了利益的人,恐怕……比长孙家难对付得多。”福伯忧心忡忡。

“难对付是意料之中的。”云湛淡淡道,“长孙家是政敌,打击他们,用的是朝堂规则和商业手段。郑家是商敌,或者说,是旧有利益格局的守护者。打击他们,光靠商业手段不够,光靠朝堂规则也未必奏效。”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大靖疆域图前,目光深邃:“郑家聪明,懂得联合,懂得借势。他们不会像长孙家那样愚蠢地正面强攻。我料定,他们的手段,无非是几种:联合压价,挤压我们的利润空间;利用官面关系,在税赋、货运、市舶等环节设置障碍;收买或策反我们内部的关键工匠或管事;甚至……仿造我们的产品,以次充好,败坏‘云记’名声。”

他转过身,看向福伯和那名伙计:“告诉各处掌柜和工坊主事,从即日起,加强内部管控,尤其是核心匠人和配方工艺,绝不可外泄。与官府的正常往来照旧,但若遇刻意刁难,一律记下,暂不冲突,容后处置。至于市场上的价格战……”

云湛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们想压价,我们就和他们拼成本、拼效率、拼创新。‘云记’和‘云海’的根基,不是关系网,而是实实在在的技术优势和运营效率。告诉江南工坊,新设计的‘飞梭织机’可以试产了。告诉琉璃坊,那个‘多层套色’的新工艺,也可以拿出来见见世面了。”

“另外,”他补充道,“让咱们在江南的人,仔细查查郑家在漕运和盐务上的账。百年皇商,家底厚,但手脚……未必就那么干净。”

福伯精神一振:“是!”

待手下人离去,云湛独自站在窗前。秋日的夕阳将天空染成金红色,也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光,却化不开他眉宇间的凝肃。

长孙家的倒下,只是一个序幕。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开始。

郑家和他背后的那个松散联盟,代表着这个时代最顽固、最庞大的旧有利益体系。他们盘踞在帝国的经济命脉上已有百年,牵一发而动全身。

与他们的较量,不仅仅是商业竞争,更是一场关于生产方式、利益分配乃至社会观念的深刻碰撞。

这场碰撞,注定比对付长孙家要艰难、复杂、漫长得多。

但云湛的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了更炽烈的火焰。

新的对手已经亮出了旗帜,那么,便在这新的战场上,再见真章吧。

他倒要看看,是百年积累的巨树根深蒂固,还是破土而出的新苗,更能适应这即将到来的、变革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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