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悦今日能出门,是因严夫子昨夜突发风寒,咳得厉害,说不了话。今早传话让她不用去映雪堂,于是她被动得了三日假期,今天才能有机会出门。
从新铺子出来后并未回林府,而是转道去丛府探望丛月。
丛月婚期在四月廿六,孟夏时节,距离现在还有两个月左右。
定的是青州同知白昶的嫡次子,名唤白启。
以丛家的地位,算是低嫁,白大人和丛月的父亲乃同窗好友,倒也知根知底。
白启人品端方正直,读书勤勉,是一门好亲。
前几日收到她的信,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婚姻的恐惧和焦虑,林楚悦怀疑她大概是得了婚前恐惧症。
丛月今日穿着件丁香色家常褙子,坐在窗边绣嫁衣,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好友,眼睛瞬间亮了。
“楚悦你可算来了。”她放下针线,起身迎上来。
“丛姐姐。”林楚悦握着她的手,关切道:“脸色怎么这样差?”
丛月拉着她在榻上坐下,无奈笑笑,“没事,只是夜里睡不踏实。”
“可是担心婚事?”
丛月摇摇头,又点点头,“楚悦,我是不是很没出息?亲事是父亲母亲千挑万选的,两家知根知底,白公子人也不错,可我就是怕。”
“怕什么?”林楚悦柔声问道。
“怕离家太远。”丛月叹了口气,“白家在青州,离洛都最快也得将近两个月的路程。”
“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见父母兄长。那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更怕……”
她擦了擦眼泪,“更怕将来良人心易变。这几日我常常想,这世上真有能恩爱到白头的夫妻吗?”
“想着想着,我便觉得女子嫁人,就像赌桌上的赌局,赌赢了是运气,赌输了……便是余生。”
这话说的让林楚悦心头一紧,也跟着凄然。
她想起自己的丞相老爹,又想到那位宠妾灭妻的晋王殿下,什么是真情?
不过面对新嫁娘她不能跟着一起消沉,“丛姐姐,你的怕,我懂。”
她斟酌着词句,“远嫁他乡,前路未知,任谁都会惶恐。但姐姐想过没有,正是因为这条路回不了头,我们才更要好好走。”
丛月怔怔看着她。
“白家家风清正,白公子勤勉上进,这已是许多女子求之不得的良配。”林楚悦放缓了声音,“至于将来如何,谁都不知。丛姐姐,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怕出来的。”
“你人这样好,又读过许多书,还会管家理事,伯父伯母和丛大哥都是你的后盾,即便将来真有波折,也能寻到出路。”
她说着,心里泛起一丝苦涩。这话,其实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这个小小庶女,姻缘更是由不得自己。
想到那句“人间琐屑,我来拂拭”,她该信吗?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赌局。
“楚悦,”丛月反握住她的手,“你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我只是,舍不得父母兄长,舍不得洛都,舍不得你……”
“那就常写信。”林楚悦安慰道,“青州靠海,听说有许多舶来品,你可要多给我寄些回来,我可稀罕那些物件了。”
“说不准将来,白公子还要来洛都做官呢!”
这话让丛月破涕为笑,“你就会哄我开心。”
“不是哄你,”林楚悦认真道,“丛姐姐,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但咱们不能钻牛角尖,把自己困住。”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在丛府待了大半天,直到日头偏西,林楚悦才起身告辞。
临走时,丛月情绪好很多,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回到知聪院,天已经黑透。
吃罢晚膳,在灯下摆了棋枰,玉石做的棋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可林楚悦的心思完全不在棋上,只机械地对着棋谱打谱。
许婉的脸、丛月的脸,交替在眼前浮现。
一个以最惨烈的方式复仇而死,一个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满怀恐惧。
而自己呢?看似比她们洒脱,实则仍在桎梏下谨小慎微地活着。
“小姐,”茯苓端着热茶进来,轻轻放在棋枰边,“夜已深,该歇下了。”
林楚悦“嗯”了一声,身子未动。
茯苓站在一旁,犹豫片刻,终是没忍住,“小姐,奴婢今日一直在想许婉。”
林楚悦抬头看她。
“奴婢在想,”茯苓声音有些哽咽,“她那会儿选择回去阮家,是不是就已经想好了要复仇?”
“可、可她明明可以走的,就像秋叶那样去青州,或者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都行,为什么不走呢?活着不好吗?”
“因为她放不下,”林楚悦执着黑子的手顿了顿,“杀父杀母之仇,辱身之恨,若不能亲手了结这份血债,她即便换个地方生活,也会夜夜噩梦,生不如死。”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可这样值得吗?”茯苓眼眶泛着温润。
“茯苓,”林楚悦放下棋子,坐直身子,认真看着她,“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活着’更重要。对许婉来说,能亲手报仇,让阮立远付出代价,比她自己活着更重要。”
“我们觉得不值,是因为我们不是她,没有经历过她经历过的地狱。”
茯苓擦擦眼泪,“我就是难过,她还那么年轻,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林楚悦一字一句说着,“可以忍气吞声,找个地方苟活,然后看着阮立远继续逍遥?”
她摇摇头,“许婉用了最惨烈的复仇方式,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或许不认同,但该尊重。”
林楚悦端起茶盏,热茶入口带来暖意,她看着跳动的烛火,慢慢道:“许多话本子或戏文里,总爱写女子忍辱负重,最终经历重重磨难等来正义。”
“可现实中,多少女子等到死,也等不来一个公道。”
良久,茯苓才低声问道:“小姐,若是您……会如何选?”
林楚悦叹了口气,“大概是活着吧。因为我怕死,更怕死了之后仇人还活的好好的,那我岂不是白死了?”
“小姐,我也会选活着!”茯苓眼中闪着泪光,郑重道。
林楚悦笑着看她,“我知道。”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她重新看向棋局,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这一子,无关棋谱,只随本心而下。
人生如棋,落子就是抉择,总有些时候要落一子出乎意料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