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壹佰零捌章·祭月真相》
太液池的湖水，用了整整一刻钟才重新恢复平静。
水面漂浮着破碎的木屑、撕裂的衣物，以及大片晕开、又被湖水稀释的暗红。三宝太监当年埋下的“镇海铁券”确实起了作用——它以池底为中心，扩散出持续九息的**镇海波纹**，强行扰乱了黑塔皇影对月华的吞噬，为万寿宫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代价是惨重的。
池边汉白玉栏杆旁，严世蕃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捂住右肩——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边缘血肉翻卷，却没有流血，只有丝丝黑气正在向体内渗透。这是被黑塔分出的那缕黑光擦过所致，若非他见机得快侧身躲开要害，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在他脚边，萨鲁曼仰面躺着，胸膛被一根炸飞的木桩贯穿，双眼圆睁，已然气绝。这位南洋“观潮人”最后的血脉，在激发铁券的秘法时耗尽了精血，又遭池水冲击，终究没能逃过一死。
徐阶的情况稍好，却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半靠在残破的廊柱上，道袍湿透，白发凌乱，嘴角不断溢出带着黑色颗粒的血沫。镇海铁券的反噬主要作用于激发者，他虽然未直接承受黑光攻击，但魂魄已受震荡，此刻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
“咳咳……”徐阶艰难地转头，看向长春宫方向。黑塔顶部的皇影已重新专注于吞噬月华，但蔓延的符文触手确实停滞了将近半刻钟。“我们……争取到了时间。”
“够沈炼赶到金陵吗？”严世蕃咬牙撕下衣襟包扎伤口，剧痛让他独眼布满血丝。
“不够。”徐阶喘息着，“但够另一件事。”
“什么事？”
徐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竟在如此剧烈的冲击下完好保存。他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枚巴掌大小、通体莹白、形如弯月的**玉珏**，玉身内部有云雾状的纹路缓缓流转。
“这是……”严世蕃瞳孔一缩。
“正德十五年，武宗南巡金陵时，玄玑子从紫金山秘洞中带出的两件东西之一。”徐阶摩挲着玉珏，眼神复杂，“另一件是记载‘祭月人’真相的半卷帛书。玉珏名‘月影佩’，是明月宫宫主信物，持此佩者可短暂抵御影珠的吞噬之力，也能……感应到明月珠本体的确切位置。”
严世蕃猛地抬头：“你早就知道明月珠在哪里？”
“知道大概方位，但无此佩，无法精确定位，更无法穿过明月宫留下的守护禁制。”徐阶将玉珏递向严世蕃，“我要你，立刻派人——不，你亲自去，带着此佩赶往金陵，找到明月珠，带回京师。”
严世蕃没有接，独眼死死盯着徐阶：“为什么给我？你自己的人呢？”
“我的人……”徐阶苦笑，“你以为我今夜为何能轻易被你‘抓获’？我身边最得力的弟子、暗卫，三天前就已全部派往金陵，但至今音讯全无。恐怕……都已遭了毒手。”
“谁下的手？”
“不清楚。但能在金陵地界，让我的人无声无息消失，无非三方势力：南京守备太监王宏、魏国公徐鹏举（南京守备勋臣）、或者……隐藏在暗处的‘观潮人’真正核心。”徐阶咳嗽加剧，“严东楼，此刻京师内外，有能力、有动机、且能调动足够资源做成此事的，只剩下你了。严家在南直隶的势力，不亚于京师。”
严世蕃沉默。
他知道徐阶说的没错。严党经营多年，在南直隶各府州县的根基极深，甚至控制着部分漕运和盐路。若他亲自南下，调动所有暗桩，确实有可能比沈炼更快找到明月珠。
但——
“我凭什么信你？这玉珏若是陷阱呢？”
“你可以不信。”徐阶收回玉珏，声音渐弱，“那就等着影珠吞噬明月珠转世，归墟之门洞开，幽冥倒灌。届时，你严家积攒的所有权势、财富，都将化为乌有。严东楼，你是个赌徒。现在，是押上一切赌大明国运，还是抱着你那点权柄等死，选吧。”
远处传来更密集的爆炸声——黑塔符文触手已突破西六宫最后一道防线，宫墙成片倒塌，哭喊声隐约可闻。
严世蕃独眼中闪过挣扎、算计，最终化为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一把夺过玉珏：“玉珏如何使用？”
“滴血认主，然后它会指引方向。”徐阶如释重负，身体软了下去，“另外……小心王宏。你父亲给他的密信，内容我虽不知，但王宏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与‘观潮人’的牵连，可能比郑王……更深。”
话音未落，徐阶头一歪，昏死过去。
严世蕃将玉珏贴身藏好，又看了一眼萨鲁曼的尸身，最终咬牙起身，踉跄着消失在夜色中。
他没有回严府，也没有去东厂。
而是直奔**城南骡马市**——那里有严家控制的一支秘密马帮，常年行走南北，有最快最隐秘的南下通道。
与此同时，裕王府书房。
朱载坖（裕王）坐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和田玉镇纸，面色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波澜。他面前站着一名黑衣侍卫，正低声禀报：
“沈炼一行突围成功，折了六人，但卑职确认，沈炼本人左肋中了一刀，伤势不轻。他们已改道绕行，预计会比原计划慢至少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裕王喃喃，“够了。景王那边呢？”
“景王府依旧闭门，但半个时辰前，有一名太监持宫牌叫开角门，进去了一炷香时间才出来。卑职设法靠近，听到只言片语，似乎提到了‘海眼’、‘龙气分流’等词。”
裕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我这个三弟，倒是沉得住气。父皇那边有什么新旨意？”
“镇抚司的人已暗中包围王府前后，许进不许出。另外，宫里有风声，说陛下对两位殿下……已起疑心。”
“疑心？”裕王冷笑，“他早就疑心了。从他将那个来历不明的张烨安置在万寿宫起，从他为救张烨不惜动用内库珍宝起，他心里，哪还有我们这些亲生儿子的位置。”
侍卫低头不敢接话。
裕王放下镇纸，走到窗前，望着万寿宫方向隐约的黑气：“你说，若今夜过后，父皇‘不幸’驾崩，而张烨‘恰好’也魂飞魄散，这大明江山……该由谁来坐？”
侍卫冷汗涔涔：“殿下慎言！眼下京城危如累卵，当以社稷为重……”
“社稷？”裕王转身，眼中满是讥讽，“社稷都快被归墟吞了，还谈什么社稷！我引动大光明殿地脉，是想借地龙之力暂时封住长春宫海眼，给父皇争取时间——可他呢？他把所有希望都押在那个异数身上！甚至可能早就知道张烨的身份，却一直瞒着我们！”
他越说越激动：“还有景王！他表面装病，暗地里却通过母妃（嘉靖景王妃）留下的那条线，与‘观潮人’残余势力勾勾搭搭，想借幽冥之力夺嫡！这盘棋，早就不是父子兄弟的棋了，是生死存亡的棋！”
侍卫噗通跪下：“殿下，那我们现在……”
“等。”裕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等两个结果。第一，沈炼能否带回明月珠。第二，张烨体内的平衡何时打破。若沈炼成功，张烨苏醒，归墟之危或可解，但届时张烨必将更受父皇倚重，甚至可能……威胁储位。若沈炼失败，张烨异变，那便是天下大乱之始，届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抹冰冷的野心，已说明一切。
几乎同一时间。
景王府地下密室。
朱载圳（景王）没有像裕王那样焦虑。他正慢条斯理地泡着一壶茶，对面坐着一位身穿灰色僧袍、面容枯瘦的老和尚。
“大师，”景王将一杯茶推过去，“您说，那‘祭月人’究竟指的是谁？”
老和尚接过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又在圆中点了两点：“双月同辉，一阴一阳。明月珠转世为阴，影珠容器为阳。若要二者平衡，不使幽冥倒灌，则需第三者为‘祭’，以自身魂血为媒，将双月之力重新归一。”
“所以祭月人必须同时与双月有深厚羁绊？”景王问。
“不止。”老和尚摇头，“此人命格须特殊，能承受双月之力冲刷而不灭。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心甘情愿。”
景王若有所思：“张烨符合前两条，但他会心甘情愿为大明、为父皇牺牲吗？”
“难。”老和尚顿了顿，“但若他珍视之人命悬一线，或许会。”
“苏婉清……”景王眼中闪过明悟，“所以皇影才不惜代价要吞噬她，既是为了补全影珠，也是为了逼迫张烨就范。”
老和尚不置可否，转而道：“王爷，裕王已动手截杀沈炼，陛下对两位殿下疑心已起。您下一步棋，该走了。”
景王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铃铛**——与顾清源那串铜铃形制相似，却更加古朴，表面刻着浪花纹。
“母妃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当年‘观潮人’与明月宫交涉的信物。”景王摩挲着铃铛，“大师，您说若我现在摇响此铃，会发生什么？”
老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此铃一响，可短暂唤醒明月宫残存的守护灵识，干扰影珠对月华的吞噬。但也会暴露王爷您与‘观潮人’的关联，若被陛下知晓……”
“父皇？”景王笑了，笑容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大师，您真以为，父皇对明月宫、对归墟之事一无所知吗？他修炼玄典多年，身边聚集了蓝道行、顾清源这等奇人，他会不知道‘祭月人’的真相？他会不知道，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最合适的‘祭’？”
老和尚沉默了。
景王站起身，走到密室墙边，按下机关。墙面滑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
“本王不想当什么祭品，也不想坐视幽冥吞噬人间。”他握紧铃铛，“但若这大明江山注定要倾覆，那至少……倾覆在本王手里。”
他步入密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老和尚独自坐在茶桌前，良久，轻叹一声：“龙生九子，各有所图。这大明的天……真的要变了。”
万寿宫偏殿，气氛已紧张到极点。
张烨体表的黑金光芒闪烁频率越来越快，如同即将爆裂的熔炉。眉心处，龙纹与琉璃印记的旋转已快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两者之间的间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一旦完全重合，平衡即破。
苏婉清盘坐在榻边，双手结印，眉心的灼烧感已转化为撕裂般的剧痛。她感到自己的魂魄仿佛被撕成两半，一半要飞向黑塔顶部的影珠月轮，另一半却被牢牢钉在张烨身边，被那股血脉共鸣的力量牵扯。
“顾真人，”嘉靖声音嘶哑，“还有多久？”
顾清源一手按在张烨额头，一手持龟甲推演，冷汗已浸透道袍：“最多……半个时辰。影珠吞噬月华已近尾声，它对明月珠血脉的牵引力达到了顶峰。苏姑娘撑不住那么久。”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顾清源看向嘉靖，眼神复杂，“陛下可记得，张烨意识苏醒时提到的‘血锚’？”
嘉靖身体一僵。
“影珠若要完全打开归墟之门，需要以大明帝王为‘血锚’，锚定阴阳通道。反过来，若陛下主动以自身龙气与精血为引，暂时加固张烨体内的平衡，或可多撑两个时辰。”顾清源顿了顿，“但此法凶险，会严重损耗陛下元气，甚至可能伤及龙体根本。”
嘉靖沉默。
殿外，黑塔符文触手已蔓延至万寿宫宫墙之下。负责守卫的锦衣卫和残存京营士兵，正用火油、火药、乃至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死阻挡那些如同活物的黑色触手。惨叫声、爆炸声、建筑倒塌声不绝于耳。
陆炳浑身是血冲入殿内：“陛下！宫墙东南角已破！符文触手正在侵蚀地基！最多一刻钟，就会侵入偏殿！”
时间，不多了。
嘉靖缓缓站起身。
这位统治大明近三十年的帝王，此刻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他走到张烨榻前，看着那张与自己年轻时隐约相似、却又更加棱角分明的脸，忽然笑了。
“朕这一生，求长生，修玄典，制衡朝堂，玩弄权术。到头来却发现，最大的危机，竟源于祖宗与幽冥的契约，源于朕自己内心对长生的执念。”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张烨眉心的光晕，“张烨，你若真是异数，是破局的关键，那朕便赌上这身龙气，为你再争两个时辰。”
他咬破右手食指，以帝王之血，在张烨胸口画下一道复杂的**血符**。
符成刹那，嘉靖脸色骤然苍白，身体晃了晃，被陆炳急忙扶住。
而张烨体表疯狂闪烁的光芒，竟真的**慢了下来**。
龙纹与琉璃印记的旋转速度减缓，间距重新拉开一丝。
苏婉清感到魂魄的撕裂感也减轻了不少。
“陛下！”顾清源骇然，“您这是以本命龙气为代价……”
“无妨。”嘉靖摆摆手，在陆炳搀扶下坐回龙椅，气息已虚弱许多，“两个时辰。沈炼，严世蕃，景王，裕王……无论谁在布局，无论谁怀异心，这两个时辰，就是最后的期限。”
他看向殿外翻涌的黑气，眼中重新燃起帝王的决绝：
“朕倒要看看，这大明的天，究竟会不会塌！”
寅时初刻，金陵，紫金山。
沈炼捂着左肋的伤口，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前行。他身后只剩下九名锦衣卫，个个带伤，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们已在这片山脉中搜寻了整整一个时辰，按照张烨意识投射的方位，明月珠应该就在南麓的某个溶洞中。
但奇怪的是，无论他们如何搜寻，甚至动用了锦衣卫特制的“地听筒”（简易地震波探测装置），都找不到任何溶洞的入口。
“大人，”一名擅长堪舆的锦衣卫低声道，“此地风水布局极其古怪，山势走向暗合九宫八卦，且有**人为改动**的痕迹。恐怕……有阵法遮掩。”
沈炼啐出一口血沫：“能破吗？”
“需要时间，至少两个时辰。”
“我们没有两个时辰了。”沈炼抬头看天，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从京城出发时算起，已过去近五个时辰，张烨最多还能撑七个时辰——而这七个时辰里，他们需要找到珠子，再赶回京城，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非……
“除非珠子自己出来。”沈炼脑中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就在此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铃音**，忽然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是耳朵听到，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叮……咚……
叮……咚……
铃声清越，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沈炼浑身一震——这铃声，与之前在长春宫外助阵的铃声，如出一辙！
随着铃声响起，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石壁，忽然**荡漾**起来。
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石壁表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缓缓浮现出一个**洞口**的轮廓，洞口内隐约有温润的琉璃色光芒透出。
“是这里！”沈炼精神大振。
众人警惕地靠近。洞口完全显现，高约一人，宽可容两人并行，内部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甬道两侧石壁竟是天然的**琉璃质**，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
沈炼正要踏入，那名堪舆锦衣卫突然拦住他：“大人且慢！您听——”
铃音，变了。
从清越悠扬，变得急促、尖锐，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几乎同时，洞内深处，传来沉重的、仿佛巨兽苏醒的**呼吸声**。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从洞内汹涌而出！
那不是人类或野兽的气息，而是更加古老、更加浩瀚、仿佛承载了千万年时光的**灵性威压**。九名锦衣卫中，有三人直接跪倒在地，七窍渗出鲜血。其余人也如负山岳，动弹不得。
沈炼咬牙抵抗，左肋伤口崩裂，鲜血浸透衣衫。他死死盯着洞口，只见那温润的琉璃光芒中，缓缓浮现出三道**虚影**。
虚影是人形，但细节模糊，只能看出是两男一女。他们穿着非明非唐的古老服饰，静静悬浮在洞口，仿佛守护着什么。
中间那道女性虚影，缓缓抬起手，指向沈炼。
一个空灵、缥缈、仿佛从时光尽头传来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识海中响起：
**“持‘月影佩’者，可入。”**
**“无佩擅闯者——死。”**
沈炼心头一沉。
月影佩？那是什么？陛下从未提及！
而此刻，远在百里之外，正在马背上狂奔的严世蕃，怀中的月影佩突然**发烫**！
玉珏自行浮起，投射出一幅光影地图，地图终点，正是紫金山南麓那个刚刚浮现的洞口。而玉珏本身，开始散发出柔和的月白色光晕，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严世蕃独眼中闪过狂喜，猛地抽打马鞭：
“快！再快！明月珠就在前面！”
**寅时三刻，万寿宫偏殿。**
张烨眉心，龙纹与琉璃印记的间距，已缩小到**发丝粗细**。
而苏婉清，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在空中竟化作点点琉璃光尘。
她感到，自己的魂魄，开始**离体**。
不是被影珠强行牵引，而是仿佛被某种更古老、更温柔的召唤吸引，要飞向遥远的南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张烨，又看向虚弱的嘉靖，嘴唇微动，用尽最后力气说出三个字：
“我……愿意……”
然后，彻底昏死过去。
而就在她昏迷的刹那。
张烨的双眼，再次睁开。
左眼纯黑，右眼琉璃。
但这一次，两色瞳孔深处，同时倒映出同一幅画面——
**紫金山洞口，那三道虚影中的女性身影，缓缓揭开了面纱。**
**面纱下的脸，竟与苏婉清……一模一样。**
（第10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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