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九十四章 丹房异变
西苑的清晨，薄雾未散。张烨在两名锦衣卫“仆役”（实为监视者）的“陪同”下，穿过重重殿宇回廊，向着嘉靖皇帝专用的丹房所在——玉熙宫方向走去。沿途侍卫明显增多，且个个面色肃穆，手按刀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张烨心中盘算：嘉靖寅时（凌晨3-5点）突然起身要去丹房，这极不符合他近年来修道养生的习惯。是心血来潮，还是真如云姑娘所料，受到了星陨铁阳气与影珠邪气残留交织的影响？亦或是……李贵妃那边的“引魂香”，在夜间发挥了某种作用？
他下意识地隔着衣物，触碰了一下怀中贴身收藏的真正星陨铁。温润的触感依旧，心口的暖意也平稳。云姑娘警告的“久近伤魂”暂时未在他身上明显体现，但嘉靖的情况恐怕不同。皇帝年事渐高，本就沉迷玄修，心神有隙，又在紫宸殿被影珠直接冲击，再受星陨铁至阳之气“治疗”……这种混合作用，难以预料。
玉熙宫丹房位于一处独立院落，防卫比澄心斋森严数倍。陆炳已等候在院门外，他一身蟒服，腰佩绣春刀，面色沉静，但眼底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
“张先生。”陆炳迎上前，目光在张烨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看出些什么，“陛下已在丹房内。情绪……不甚稳定，执意要再见影珠。一会儿进去，务必谨慎回话。”
“陆大人，陛下为何突然……”张烨低声询问。
陆炳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低声道：“昨夜陛下宿于长春宫。” 只此一句，便不再多言，转身引他入院。
长春宫！李贵妃处！张烨心头一凛。果然与她有关。
丹房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浓重的檀香与各种药材混合的复杂气味，试图掩盖，却仍有一丝极淡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冷甜幽香萦绕其间——与云姑娘所示“引魂香”残渣气息极为相似！张烨嗅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这点异常。
嘉靖皇帝并未像往常一样身着道袍打坐，而是穿着常服，背对门口，站在丹房中央的紫铜八卦炉前。炉火未燃，炉盖紧闭。他手中，正摩挲着那个曾用来封存影珠、此刻空空如也的敛息囊。黄锦束手恭立在一旁，额角见汗，大气不敢出。
“臣陆炳（张烨）叩见陛下。”两人行礼。
嘉靖缓缓转过身。烛光下，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眼窝深陷，但双目却异常明亮，甚至隐隐泛着一丝血丝，目光锐利得有些骇人。他盯着张烨，开门见山：“张烨，你研究数日，可有所得？此珠，”他指了指八卦炉，“朕已命人置于炉中，以文武火缓缓烘之，可能祛除邪气，返本归元？”
将影珠放在炼丹炉里烘烤？张烨心中骇然。这简直是胡来！影珠若是普通邪物倒还罢了，但它显然涉及更诡异的力量，天知道加热会引发什么变故！
“陛下！”张烨连忙道，“臣翻阅典籍，影珠性属极阴，惧阳火灼烧不假，但此珠内蕴异力，强行以丹火攻之，恐生不测，或致邪气爆发，或损及珠体根本，再难炼制‘返魂香’。”他刻意提及嘉靖最在意的返魂香，试图劝阻。
嘉靖眉头紧锁，脸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似乎在“长生执念”与“潜在危险”之间摇摆。但很快，那丝挣扎被一种偏执的焦躁取代：“不试焉知不可？朕昨夜……心神悸动，似有所感，此珠在炉中嗡鸣应和！此乃珠灵感应，仙缘将至之兆！或许，丹火正是唤醒其灵性、祛除后天污秽的关键！”
感应？嗡鸣？张烨与陆炳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很可能是影珠受到丹房环境（或许是那“引魂香”的残留）与炉火温度刺激产生的反应，绝非吉兆。
“陛下，”陆炳也躬身劝道，“张先生所言有理，此物凶险，宜缓图之。不若待张先生研究出稳妥之法，再行处置？”
“稳妥？又是稳妥！”嘉靖忽然提高了声调，语气中带着一股无名火气，“朕等了这么久！徐阶要走，严嵩老迈，严世蕃蠢蠢欲动，海瑞在下面盯着……连颗珠子都弄不明白！你们是不是觉得朕老了，糊涂了，可以敷衍了事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有些狂乱地扫视着丹房。
张烨心下一沉。嘉靖此刻的状态，绝对不正常！偏执、易怒、多疑，且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这很符合“伤魂”初期，心性被潜移默化影响的描述！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丹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柔却清晰的环佩叮咚之声，以及宫女恭敬的通报：“贵妃娘娘驾到——”
李贵妃来了！在这个时辰，未经宣召，直接来到皇帝修炼的丹房？
嘉靖也是一怔，脸上怒色稍敛，却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悦：“她来做什么？”
门帘掀起，一股更加馥郁却并不浓艳的香气先飘了进来，随即，一身淡雅宫装、云鬓微松，仿佛晨起未及仔细妆扮的李贵妃，款步而入。她容颜姣好，此刻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柔弱，先向嘉靖盈盈一礼：“臣妾惊扰陛下清修，罪该万死。只是昨夜陛下宿于长春宫时，偶有梦呓，提及丹炉、珠子，臣妾心中不安，一早听闻陛下移驾丹房，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贸然前来……”
她的声音温软，情真意切，目光关切地望向嘉靖，又似不经意地扫过陆炳和张烨，尤其在张烨脸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张烨垂下眼帘，心中警铃大作。李贵妃此刻的出现，绝非偶然！她提及嘉靖昨夜梦呓，更是坐实了“引魂香”可能影响梦境、暗示心神的猜测！她是来火上浇油，还是另有所图？
果然，嘉靖听到“梦呓”二字，神情微变，看向李贵妃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但仍有疑色：“爱妃有心了。朕无事，只是心中有些感应，过来看看。”
李贵妃走上前，很自然地扶住嘉靖的手臂，柔声道：“陛下，龙体为重。丹药之事，自有真人、法师们操心。这珠子……听着就有些骇人，陛下万金之躯，何必亲自冒险？不如交给陆大人他们处置稳妥。”她话语看似劝阻嘉靖涉险，实则将处置权隐隐推向陆炳，同时再次强调了珠子的“骇人”。
陆炳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李贵妃这话，看似体贴，却暗藏机锋。
嘉靖似乎被李贵妃的温言软语安抚了些许，狂躁之气稍减，但看向八卦炉的眼神依旧炽热难舍。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突然从紫铜八卦炉内部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重重地撞了一下炉壁！
紧接着，“咚！咚！咚！”撞击声接连响起，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整个厚重的铜炉竟然都随之微微震动起来！炉盖与炉身的缝隙处，丝丝缕缕幽蓝与猩红交织的诡异光芒透射出来，伴随着一种低沉、怨毒，仿佛无数人含混嘶吼的呜咽声！
炉中的影珠，被丹火的温度和李贵妃带来的、可能更浓郁的“引魂香”气息刺激，再次剧烈异动了！而且这一次的动静，远比在紫宸殿时更加狂暴！
“护驾！”陆炳反应最快，一步挡在嘉靖身前，绣春刀已然出鞘半寸，目光死死盯住震动的丹炉。黄锦吓得腿软，连滚爬向嘉靖身边。门外的锦衣卫也闻声冲入数人，刀剑出鞘，将嘉靖、李贵妃围在中间。
李贵妃花容失色，紧紧抓住嘉靖的手臂，惊呼：“陛下！这……这珠子果然邪性！”
张烨也后退两步，心脏狂跳。他能感觉到，怀中贴身的星陨铁骤然变得滚烫！心口那股暖意自动勃发，在体内流转，试图对抗那从丹炉中弥漫出的、冰冷邪异的压迫感！
嘉靖皇帝却是死死盯着震动的丹炉，脸上恐惧与贪婪疯狂交织，嘴唇颤抖着，竟喃喃道：“活了……果然有灵……它在回应朕……回应朕！”
“轰——！”
一声比之前猛烈十倍的巨响从丹炉内爆发！炉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冲开一道缝隙！更加浓郁的黑气混合着猩红光芒如同火山喷发般涌出！丹房内的温度骤降，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那怨毒的嘶吼声瞬间放大，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
“关闭炉盖！压制它！”陆炳厉声喝道，同时从怀中迅速取出一个玉匣——正是用来封存星陨铁的那个！他打开玉匣，就要将星陨铁取出。
但就在这一片混乱、寒气刺骨、邪音灌脑的关头，异变再生！
一直紧挨着嘉靖、似乎惊恐万状的李贵妃，忽然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指尖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晶莹粉末，悄无声息地弹向了那从炉盖缝隙喷涌出的黑红气柱！
那粉末融入气柱的瞬间——
气柱猛地一滞，随即，所有的嘶吼声、呜咽声戛然而止！
喷涌的黑红之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收束、凝固，然后……开始缓缓旋转、下沉，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驯服的姿态，重新向着丹炉内倒流回去！连那震动不休的炉盖，也渐渐平稳下来，缝隙中透出的光芒迅速暗淡。
短短几息之间，那骇人的爆发竟被强行遏制、平息了！
丹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所有人，包括陆炳和张烨，都震惊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似乎也被“吓呆”了的李贵妃。
刚才……是巧合？还是……
嘉靖皇帝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猛地看向李贵妃，眼神无比复杂，有惊疑，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爱妃……你……”
李贵妃似乎这才从惊吓中清醒，身体一软，险些跌倒，被嘉靖下意识扶住。她仰起苍白的脸，眼中泪光盈盈，满是后怕与无辜：“陛下……臣妾……臣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害怕……那珠子，好生可怕……”
她表现得毫无破绽，完全是一个受惊后侥幸未殃及池鱼的妃子模样。
但张烨的心，却彻底沉入了冰窟。他看得分明，李贵妃弹粉末的动作虽快且隐蔽，却逃不过他高度集中下的观察。而且，就在那粉末弹出、异变平息的瞬间，他怀中的星陨铁，温度骤降，甚至传递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排斥与警示之意？
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而且，她刚才的手段，似乎能直接影响影珠的力量？这比柳如烟描述的，更加诡异莫测！
陆炳缓缓将玉匣盖上，收入怀中，目光如刀，深深看了李贵妃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掩饰住其中的惊涛骇浪。
嘉靖扶着李贵妃，沉默良久，终于道：“此地……不宜久留。陆炳，加强丹房看守，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此炉十丈之内！张烨，”他看向张烨，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深沉与冰冷，“你继续研究，朕要尽快知道，如何才能真正掌控此珠！退下吧！”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以一种更诡异的方式暂时平息了。但丹房之内，暗流已化为惊涛。李贵妃看似无意的举动，彻底将自己置于了风暴眼。而影珠的异动被如此轻易“安抚”，背后隐藏的秘密，恐怕更加骇人听闻。
张烨随着陆炳退出丹房，回头望了一眼那重新恢复平静、却仿佛蕴藏着无尽诡谲的紫铜八卦炉，以及被嘉靖搀扶着、依旧柔柔弱弱的李贵妃。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李贵妃，这个看似依赖皇帝恩宠的女人，她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呢？
（第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