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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婉的离去,像一场内里发生的剧烈地震,震垮了我对于稳定情感和灵魂伴侣的全部想象。而萧箐的出现,则像是在震后废墟上燃起的一堆篝火。这堆篝火,并非仅仅是为了取暖和照明,那个举着火把的人,眼神里除了清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我与萧箐的关系,严格遵循着那晚确立的“契约”——纯粹、直接、仅限于肉体与即时的陪伴。她像一个精准的消防队员,总是在我内心那座名为“孤独”和“空虚”的火山即将喷发时,及时出现。但渐渐地,我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她来我这一呆就是几天,有时,会去厨房给我倒一杯温水;有时,她会在我酒后,帮我按摩揉着我的额头;她会顺手帮我整理一下散落的书籍和衣物。

这些举动,带着一种默默的关怀。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在清醒和疏离之外,偶尔会流露出一丝心疼。她心疼我这副被情所伤、借酒浇愁的落魄样子,心疼我强装洒脱背后的支离破碎。她曾在我又一次醉后,轻轻抚摸着我的背,低声叹了一句:“何苦这么折腾自己……”那语气里的无奈和怜惜,是真真切切的。

“如果……我们能早点遇见,在你心里还干干净净、没有装着别人的时候,会不会不一样?”她曾这样说过,声音很轻,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或者,“有时候看着你睡着的样子,挺安静的,像个大男孩。会想,要是能一直这样,简简单单的,也挺好。”

这些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我能感受到,她并非完全没有动心,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未来”的可能性。在那具被朗姆酒香包裹的、看似理性冷静的躯壳下,也藏着一份属于女人的、柔软的希冀和一丝对安稳的向往。她或许在某个瞬间,也幻想过能抚平我的伤痕,能和我建立一种更正常、更长久的关系。

外部世界的喧嚣依旧。2006年末的股市狂热、房价蠢蠢欲动、取消农业税等宏大的时代叙事,与我个人小天地的颓败形成了尖锐对比。2006年的最后一天,在元旦前夕喧闹的聚会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之后,终于到来了。就在我对着电视里千篇一律的迎新节目发呆时,手机响了,“喂?慕容”我声音沙哑。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声音,轻柔得像江南的雨丝:“小宇,”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强装的镇定、用酒精和欲望构筑的堤坝,在这个声音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慕容。你……还好吗?”“我还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努力维持的镇定,“这边……下雨了,冬天有点湿冷,不过适应了就好。你那边呢?应该很冷吧?”“嗯,下雪了。”我机械地回答,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聚焦在听筒传来的那个声音上,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语调起伏。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电话里能听到她那边隐约的、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反衬出我这边的死寂。

“最近,”她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工作带来的、真实的兴奋,“我接触到一批新送来的古籍,是清代中后期江南一个私家书院的藏书,保存得相当完好,里面有不少有趣的批注,关于当时士人生活的,挺有意思的。就是……修复起来需要格外小心,湿度控制很关键。这边的工作室条件很好,恒温恒湿,比我预想的还要理想。”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她穿着素色工作服,戴着白手套,在静谧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翻阅那些泛黄书页的画面。那是一个她热爱和归属的世界。“真好。”我开心的回应,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她正在她向往的轨道上稳步前行。“你呢?”她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向我,但问得巧妙,“工作累不累?”她没有问我的生活状态,而是问及我的工作。

“都好。”我努力的让她觉得我一切都在轨道上

电话那头,慕容婉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很轻,但被我捕捉到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温和却带着某种决绝的语气,换了一个更私密的话题:

“小宇,我前几天……试着用这边找到的一种宋代香方,重新窨制了一炉沉香。配方里加了一点桂花和龙脑,出来的味道……和我们在北方时常用的那种,很不一样。更清冽一些,带着点水汽的润感。点上的时候,总会想起……想起我们以前在书房,各自看书,一室安静的日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怀念,没有煽情,却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让我无地自容。那个充满书香和沉香的、宁静温暖的家,那个我曾视为归宿的地方,已经被我亲手变成了一个充满酒精味和陌生香水味的、混乱的临时避难所。

我握紧电话,指节发白,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过去的日子,很好。”她继续说道,语气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脱般的温柔,“但人总要向前看的,对吗?就像这沉香,在不同的水土里,会孕育出不同的香气。我们都得……找到适合自己当下生长的土壤。”

这句话,像一道光,骤然照亮了我内心最阴暗的角落。她是在说沉香,更是在说我们。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土壤,并且在努力生长,焕发出新的气息。而我,却还固执地、甚至是堕落地的,停留在过去那片已经荒芜的土地上,用虚假的养料麻痹自己。“慕容……”我艰难地开口,声音破碎。“小宇,”她打断我,声音轻柔却坚定,“新年了。照顾好自己,真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这句简单的祝福,此刻重若千钧。

“你也是,”我强忍着翻涌的情绪,“一定要……好好的。”

“嗯。那……我挂了。”

“好。”

慕容婉的电话挂断后,听筒里的忙音像最后一声钟响,敲碎了我所有的伪装。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淌了许久,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杂着巨大羞愧、无地自容和猛然被刺破脓疮后剧痛的泪。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用酒精、欲望和自怜层层包裹的溃烂伤口。

我是对待感情不专一的人吗? 这个问题,像淬火的钢针,反复刺穿着我的神经。我回想与张博、李雪、慕容婉的过往。每一次,我都是倾尽真心,毫无保留。分离,并非源于喜新厌旧或情感背叛,而是因为在各自人生轨迹的岔路口,我们对未来的选择出现了无法弥合的分歧。她们勇敢地奔赴了各自的星辰大海——法兰西的艺术、京城的机遇、江南的学术理想。而我,却一次次停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弃在站台的旅人,沉浸在“被留下”的哀怨中,将每一次离别都视作命运的打击,却从未真正审视过自己:我的站台在哪里?我究竟要搭乘哪一班列车?我对感情,或许不是不专一,而是过于依赖,依赖到将自我的价值和对幸福的定义,完全寄托在与他人的联结上,一旦联结断裂,我的世界便随之崩塌。这种依赖,本身就是一种脆弱和不完整。

命运对我不公吗? 我曾无数次在心底呐喊。但此刻,这呐喊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张博、李雪、慕容婉,她们都在主动追求和塑造自己的人生,她们的选择清晰而有力。命运给了每个人选择的权力,而我,却一直在被动承受结果,甚至将承受本身当成了值得同情的资本。不是命运不公,是我缺乏直面选择、并为选择负责的勇气。我将自己的怯懦和迷茫,包装成了命运的捉弄。

我的追求是什么? 这是最致命的一问,也是慕容婉那通电话点燃的、必须回答的问题。她们的生命有坚实的锚点——艺术、事业、学术。我的锚点呢?是那份看似稳定的国企工作?是那些来来去去的学生?还是这座我既依赖又感到困顿的北方城市?这些,都无法构成我生命内核燃烧的火焰。我所谓的“留恋”,现在看来,更像是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和缺乏内在驱动力的借口。我困惑迷茫,正是因为我的内心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指引方向的灯塔。

而那个曾经让我一度迷失的“模特圈子”,此刻更显得虚幻而可憎。 我想起那些流光溢彩的t台,那些精心雕琢的妆容和华服,那些围绕在身边的赞美和追逐。这一切,曾经满足过我的虚荣,也麻醉过我的空虚。但我看够了浮华背后的虚妄——那些刻意营造的完美形象,那些隐藏在笑容下的算计和竞争,那些建立在皮相和短暂热度上的价值,如同沙滩上的城堡,潮水一来,便荡然无存。它放大了我内心的浮躁,让我习惯了用表象去衡量人和事,却忽略了最本质、最接地气的东西。它让我离那种“两个人,一屋灯火,三餐四季”的、朴实而长久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要彻底离开这个圈子。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它不仅是一个职业上的转向,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彻底清算。我要剥离那些附着在我身上的、虚幻的光环和浮躁的气息,重新找回那个真实的、渴望简单和深沉的自己。

我想起了苏晴姐,想起了多年前在她的办公室里,我对她说的那些关于向往安稳、向往一份真挚长久感情的话。那时的愿望,何其朴素,又何其真实!这些年,我似乎在追求“更高”、“更闪亮”的东西的过程中,把自己最初的渴求给弄丢了。我没有逃脱宿命,我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慕容婉说得对,人要向前看,要找到适合自己当下生长的土壤。我的土壤,绝不再是那个充满竞争、浮华和短暂关系的模特圈,也不是眼下这种依靠酒精和肉体关系麻痹自我的颓废状态。我的土壤,应该是更踏实、更质朴、更能让心灵安宁的地方。它可能就在我的工作中,在那些渴望变得更好的年轻面孔里;它可能就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在寻找一个愿意和我共同经营平凡日子的伴侣的过程里;它可能就在我重新拾起的书本中,在对自己内心的持续探索和建设里。在那个用相机捕捉美丽风景和人物的镜头里,在自己提起笔来勾勒人世间的笔尖里。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2007年元旦清晨苍白而冰冷的阳光涌了进来,刺得我眼睛发疼,却也让我无比清醒。我拿起手机,先给萧箐发了一条信息,言辞恳切而坚定:

“萧箐,非常感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慰藉。但我意识到,我必须独自面对和解决自己的问题,才能真正走出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祝你一切都好。”

信息发出,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虽然前路未知,但心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接着,我翻出手机里几个模特经纪和活动策划的联系方式,逐一发送了内容相似的短信,告知他们我将无限期停止所有模特相关的活动,感谢过往的合作。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一些。我知道,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戒断一个习惯、剥离一种身份、重建一种生活,需要巨大的毅力和时间。前路必定会有反复、有孤独、有难以忍受的空虚时刻。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逃避了。我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我要戒掉酒,重新规律地生活;我要敞开心扉,但不再饥不择食地寻找慰藉,而是耐心等待和寻找那个能与我共鸣、愿意共同经营平凡真实生活的灵魂。

慕容婉已经渡过了她的河。我也必须蹚过我自己这条泥泞的河。河水冰冷刺骨,河底可能布满碎石,但彼岸,或许才有我真正渴望的——那种接地气的、两个人长相厮守的、简单而丰盈的生活。

2007年的第一天,我站在人生的废墟上,开始亲手清理瓦砾,准备重建。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建造一座坚固而朴素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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