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府内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云织的每一次呼吸。怀中的李慕白稿本仿佛一块寒冰,紧贴着她的胸口,那上面绝望的文字和二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方才那声细微的窸窣,绝非幻觉。有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什么人,就潜藏在这片书海的阴影里,与她共享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耳朵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振动,眼睛努力适应着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灵枢佩传来持续而微凉的警示,如同脉搏般跳动,提醒着她危险的迫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云织几乎要以为对方已经悄然退去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尘埃味掩盖的异样气息,如同狡猾的游丝,钻入了她的鼻腔——那是一丝淡淡的、混合着皂角与某种特殊药草清洁后的味道,与她之前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是那个负责洒扫册府底层、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老吏!白天他身上的味道被更浓烈的墨香和灰尘掩盖,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这丝为了掩盖其他气息而过度清洁留下的味道,反而成了致命的破绽!
他果然不是普通的杂役!
几乎在云织辨认出这气味的瞬间,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一道更浓重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动了!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翻飞声,只有一股阴冷的杀意,如同出洞的毒蛇,骤然锁定了他!一道比夜色更深的乌光,直刺她藏身之所的咽喉!
速度快得惊人!远比南城胡同里那个杀手更加凌厉!
云织早有准备,在对方气机发动的刹那,身体已如同柳絮般向侧后方飘退,同时手腕一翻,数根浸染了强效麻药的银针激射而出,不是射向对方,而是射向自己记忆中书架的特定位置——那里存放着一些笨重的金石拓本!
叮叮叮!银针击中厚重的拓本,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这并非为了伤敌,而是制造噪音,打破这有利于偷袭者的绝对寂静,同时扰乱对方的判断。
果然,那乌光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云织的反应如此之快,而且意图不明。
借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云织足尖一点,身形向后急退,想要拉开距离。然而那老吏——或者说,伪装成老吏的杀手——身法诡谲如烟,如影随形,乌光再至,这一次直取她怀中的稿本!他的目标,是毁灭证据!
云织心头一凛,侧身闪避,乌光擦着她的衣袖掠过,带起一道凉意。她反手拔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刃——这是柳清风坚持让她随身携带的防身之物——格向再次袭来的乌光。
金石交击,火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短刃上传来,震得云织虎口发麻,几乎脱手。好强的内力!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老吏所能拥有的!
她不敢硬拼,借着对撞之力再次后退,撞翻了一摞堆放在地上的卷宗,哗啦啦的声响在黑暗中蔓延。她需要空间,需要光亮,或者……需要援兵!
脑海中瞬间闪过玄圭的身影,但她不确定他是否在附近,能否听到这里的动静。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杀手显然也意识到必须速战速决,攻势愈发凌厉狠辣,乌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招招不离云织的要害和怀中的稿本。他对此地地形极为熟悉,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精准地避开障碍,而云织却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攻击,云织的呼吸开始急促,肩头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在她思考对策之际,脚下一绊,似乎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杀手抓住这瞬间的机会,乌光如同闪电般刺向她的心口!
避不开了!
云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就算死,也要保住怀中的稿本!她将稿本死死护住,准备硬抗这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侧上方袭来!不是乌梭,而是一枚小巧的、闪着幽光的菱形飞镖,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打在杀手持握乌光的手腕上!
杀手闷哼一声,手腕剧痛,乌光险些脱手,攻势瞬间瓦解。
几乎同时,一道灰影如同大鸟般从高高的书架顶端扑下,直取那名杀手!是玄圭!他终于赶到了!
玄圭手中依旧是那柄看似普通的铁尺,挥动间却带着风雷之势,招式大开大合,刚猛凌厉,与杀手那诡谲阴狠的套路截然不同。铁尺与乌光(此刻才看清,那是一柄乌黑的细刺)不断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之声,火星四溅,在黑暗中勾勒出两人快速移动、凶险万分的搏杀轨迹。
云织趁机退到相对安全的角落,剧烈地喘息着,紧紧按住怀中的稿本,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团。玄圭的身手极高,显然稳压那杀手一筹,但杀手的身法诡异,善于利用黑暗和环境周旋,一时之间也难以将其拿下。
必须留下活口!云织心中念头急转。她看准一个机会,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迷雾散,看准两人身形交错的一个空档,用力掷向杀手下盘的方向!
烟雾再起,虽然稀薄,却足以让那杀手动作微微一滞。
玄圭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铁尺如毒龙出洞,精准地拍在杀手的胸口膻中穴上!
噗——杀手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书架上,震落无数尘埃与书卷,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手中的乌刺也一声掉落。
玄圭没有追击,而是迅速上前,制住杀手几处大穴,确保其无法动弹也无法自尽。
战斗结束,册府内重回死寂,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书籍散落的声音。
玄圭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轻轻吹亮。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他依旧平静却带着肃杀之气的脸,以及地上那名杀手——此刻他已撕去了伪装,露出一张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普通却带着一股悍戾之气的脸,嘴角还挂着血迹,眼神凶狠又不甘地瞪着他们。
是他,册府的洒扫老吏,钱三。玄圭低声道,语气肯定,潜伏在此至少五年了。
云织走上前,心有余悸。她看着地上的钱三,又看向玄圭:多谢阁下再次出手相救。
玄圭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云织依旧紧抱着的稿本上:看来云待诏找到了关键之物。
云织将稿本递给他,指向李慕白绝笔中提及和那些充满悔恨痛苦字句的地方。李慕白的死,绝对与周永年脱不了干系!他甚至可能直接知晓的存在!
玄圭就着火光快速浏览,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果然如此…周永年…他沉吟片刻,对云织道,此人关系网盘根错节,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且与二十年前科场案牵连甚深,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李慕白的绝笔,是指向他的利剑,也是…揭开青梧先生真面目的关键钥匙!
他看向地上的钱三:此人,是周永年安插在翰林院的眼睛,也是负责处理的利刃。他知道的内情,绝不会少。
就在这时,被制住的钱三,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鲜血的、诡异而狰狞的笑容,他死死盯着云织,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没用的…你们…查不到…青梧先生…无所不在…你们…都要死…
他的话语如同诅咒,在空旷的册府内回荡。说完,他脑袋一歪,眼神迅速涣散,竟就此气绝身亡!
玄圭脸色一变,迅速检查,沉声道:齿间藏有剧毒,见血封喉。是死士。
云织看着钱三的尸体,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寒。对手的严密与狠绝,再次超出了她的想象。一个潜伏在翰林院多年的暗桩,说舍弃便舍弃,毫不犹豫。
然而,青梧先生…这个称呼,第一次从敌人口中如此清晰地吐出。不再是模糊的影子,不再是故纸堆里的符号。他真实地存在着,他的触角无处不在,他的威胁,迫在眉睫。
玄圭站起身,面色凝重:此地不宜久留。钱三一死,对方必然知晓事情败露,接下来必有更激烈的反应。云待诏,我们必须立刻将李慕白的稿本和李三的口供(尽管他已死,但其身份和言行本身就是重要情报)呈报陛下。同时…需要对周永年,进行最严密的布控。
云织点了点头。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的黑暗空间,以及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青梧已现,虽未见其形,已感其威。真正的对决,从现在起,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