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三月初二,
残冬已去,日头已透出几分暖意。宝应县城外的官道上,一辆标识陈氏的青帷马车碾着青石,轱辘声咯吱作响,缓缓往县城方向行去。
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陈敬源探出头,望着熟悉的街巷轮廓,心头漾起一阵暖意。自去年远走,他与周怀仁只在县衙后宅匆匆见过一面,便又是一年过去。
如今诸事初定,他特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备了厚礼,专程来拜访恩师。
马车行至县衙后宅的朱漆门前停下,小厮刚要上前叩门,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已从里头吱呀一声开了。门房见了陈敬源,脸上立刻堆起笑意,躬身作揖道:“陈公子!您可算来了,自从递上拜帖,老爷一早便念叨着您呢!说您这次太客气了!”
陈敬源跳下车,将缰绳递给小厮,又吩咐他将备好的礼物拎进院里,这才随着门房往里走。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周家的前院,几株红梅开得正盛,雪压枝头,暗香浮动。
“敬源哥哥!”
一声清脆的唤声自廊下传来,陈敬源抬眼望去,只见周令仪正站在檐下,年方十六,正是豆蔻梢头最娇妍的年纪。生得一副天人之姿,肌肤莹白似上好的羊脂玉,透着淡淡的粉晕。眉不描而黛,一双杏眼,眼尾微微上挑,笑时弯成两弯新月,藏着星子般的亮。鼻梁秀挺小巧,鼻尖带着一点天然的翘,唇瓣是浅浅的樱粉色,笑起来时,唇边会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叫人见了,心头便软成一滩春水。
她身形纤细窈窕,肩若削成,腰如束素,走起路来,裙摆轻扬,鬓边的流苏微微晃动。一头乌黑的青丝,梳成双丫髻,簪一支碧玉簪,余下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绝尘。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夹袄,藕荷色的棉裙,素净的衣料穿在她身上,竟比那绫罗绸缎还要出彩几分。
一双杏眼亮得像盛了春光,瞧见陈敬源时,眼底瞬间涌起欢喜,脚步也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倏地停住,抿着唇,垂眸望着自己的鞋尖,耳根悄悄红了。
陈敬源心头一软,唇边泛起笑意,正要开口说话,便见廊下的竹帘被人掀开,周夫人走了出来。周夫人身着一袭宝蓝色的褙子,面容温婉,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见了陈敬源,笑着颔首道:
“敬源来了,快进屋坐。”
“师母安好。”陈敬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周夫人连忙扶起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满是赞许:
“一晃一年不见,你竟出息得这般模样了。快进来”
说话间,周令仪已走上前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递到陈敬源面前,声音细若蚊蚋:
“敬源哥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陈敬源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皆是微微一颤。周令仪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缩回手,转过身,小跑着躲到了周夫人身后,只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和微微晃动的发梢。
周夫人看在眼里,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引着陈敬源往厅堂走:“这孩子,越大越害羞了。你别见怪,自你走后,她日日念叨你,如今见了面,反倒拘谨了。”
陈敬源捧着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淌进胃里,唇边的笑意愈发温柔:“师母说笑了,令仪性子本就腼腆,是我来得唐突了。”
几人刚在厅堂落座,便听见脚步声传来,周怀仁披着一件青色的棉袍,从书房走了出来。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见了陈敬源,眼中泛起精光,抬手道:
“你这小子,总算是肯空出时间来见我了。”
“先生。”陈敬源连忙起身行礼,“学生这些日子忙于生意的事,未能常来请安,还望先生恕罪。
“无妨。”周怀仁摆摆手,在主位坐下,“你做的是大事,老夫岂会怪你。听闻你去南洋,事情办得如何了?
“托先生的福,事情办得很顺利。”陈敬源答道,“前面葡萄牙想窥伺我们在浡泥的港口和产业,现在已经被我联合西班牙人打退了”
周怀仁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你做事向来稳妥,老夫很是放心。只是凡事需谨慎,那些番夷都是个见利忘义之徒,不可过于信任。”
“学生明白。”陈敬源颔首。
周夫人见两人要谈正事,便起身笑道:
“你们师徒二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去厨下看看,今日留敬源在家用膳,令仪,你随我来。”
周令仪应了一声,偷偷抬眼望了陈敬源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脸颊又是一红,连忙跟着王氏往后院走去,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杏眼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陈敬源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暖意融融,待她走远,才收回目光,看向周怀仁:“先生,学生今日前来,除了向您禀报南洋的事,还有一事,想与您私下谈谈。”
周怀仁见他神色郑重,便知他有要紧事,遂起身道:“走,去书房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小厮早已将炭火添得旺旺的,屋里暖融融的。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案头堆着几卷公文,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周怀仁关上房门,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陈敬源的脸颊微微泛红,他望着周怀仁,眼中满是恳切,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对着周怀仁深深一躬,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
“先生,学生此番前来,还有一桩心事,藏了许多年,今日斗胆,想向您禀明。”
周怀仁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却不动声色,抬手道:
“但说无妨。”
陈敬源直起身,目光坦荡地望着周怀仁,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无比清晰:
“学生自少时起,便心悦令仪。她温婉贤淑,聪慧善良,是学生见过最好的姑娘。南洋三年,学生夜夜枕着海风入眠,眼前浮现的,皆是她的身影。如今学生已攒下些许家业,虽不敢说富可敌国,却也能护她一生衣食无忧,安稳顺遂。”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语气愈发恳切:
“学生恳请先生,将令仪许配给我。此生此世,我陈敬源对她,定当敬之重之,宠之爱之,若有半分差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书房里静了下来,唯有炭火噼啪作响,火星溅起,又倏然湮灭。
周怀仁望着躬身不起的陈敬源,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渐渐化作了然的笑意。他捻着颔下的胡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考较:
“你可知,你如今要做的事,皆是刀尖上行走。令仪若嫁你为妻,便要随你担惊受怕,你舍得让她受这份苦?”
“学生不舍。”
陈敬源抬起头,眼底满是坚定,
“正因为不舍,学生才要拼尽全力,打造出一片安稳天地。学生不敢说此生一帆风顺,但能保证,刀山火海,学生必挡在她身前,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学生要让她做这世上最安稳的夫人,让她往后的日子,再无颠沛流离,再无风雨飘摇。”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赤诚与决绝,竟让周怀仁眼中的笑意更浓。他看着眼前这个褪去稚气的少年,想起他少时在书房里苦读的模样,想起他在南洋九死一生的闯荡,心中已是有了定论。
周怀仁站起身,走上前,亲手扶起陈敬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欣慰:
“你这孩子,心思竟藏得这般深。”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庭院的红梅上,映得满室生辉。
“令仪这丫头,自你走后,日日都要去那梅树下站半晌,手里攥着你送她的那支发簪,一看便是半晌。她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已有了你。”
陈敬源的心脏猛地一跳,眼中霎时涌起滚烫的热意,喉头竟有些发堵,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
“先生……”
“老夫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盼着她能得一良人,安稳一生。”周怀仁转过身,目光落在陈敬源脸上,郑重道,
“你是个有担当的孩子,老夫信得过你。回去挑个吉日,便将令仪嫁与你。”
“先生!”陈敬源猛地抬眼,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随即化作狂喜,他对着周怀仁深深一揖,声音哽咽,
“谢先生成全!”
“不必谢我。”周怀仁笑着摆手,
“你我师徒一场,老夫只盼你记住今日之言,好好待她。”
“学生遵命!”陈敬源挺直脊背,眼中的光芒亮得惊人。
窗外的阳光愈发温暖,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书房里茶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酿出几分甜腻的温柔。
陈敬源望着周怀仁,心中满是感激,他知道,这一躬,不仅是谢他成全自己的婚事,更是谢他多年的教诲与信任。
他仿佛已能瞧见,春日里,令仪身着红妆,挽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那片他亲手打造的天地。而他,定会用一生,护她周全,护她喜乐,护她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