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驶入淮安府的硕项湖时,正是暮春时节。
两岸垂柳依依,绿水迢迢,画舫穿梭往来,丝竹之声隐隐入耳,一派江南的温婉柔靡。陈敬源站在船头,望着这熟悉的景致,心中却颇感愧疚又是一年没有侍奉在父母身边,甚至三弟现在都身在辽东,真不知道如何跟二老开口。
福船缓缓泊在陈家码头,管家陈忠早已带着仆役候在岸边,见了陈敬源,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老爷,夫人在别院等您许久了。”
陈敬源颔首,脱下沾着海风气息的长衫,递给仆役,沉声道:“备些清粥小菜,我去正厅见爹娘。”
陈家别院坐落在乐游山麓,粉墙黛瓦,飞檐翘角,院内植满了芭蕉与翠竹,风吹叶动,簌簌作响。正厅里,陈敬源的父亲陈松年正捧着一卷《盐铁论》细读,母亲周氏则坐在一旁,手里捻着佛珠,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
自从儿子下南洋他就信上了佛
听闻脚步声,二人齐齐抬眼,见陈敬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周氏连忙起身迎上:“源儿,可算回来了!这一路风浪大不大?有没有受委屈?敬轩呢?”
陈启彦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虽未言语,眼中却满是关切。
陈敬源上前躬身行礼:“爹娘,孩儿不孝,让你们挂心了。”
周氏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瘦了,黑了,又高了一些。南洋的日头烈,辽东的风雪寒,苦了你们了。”
三人落座,仆役奉上热茶。陈启彦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此次去辽东,诸事可还顺遂?祖将军那边可顺利?”
陈敬源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熨帖着喉咙,却熨不平心头的波澜。他放下茶杯,沉声道:
“粮草已顺利送达觉华岛,祖将军亲自相迎。只是辽东的局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凶险百倍。”
他将觉华岛的残破、兵士的饥寒、朝堂的党争、后金的窥伺,一一讲与父母听。周氏听得脸色发白,拿手帕按着心口:
“竟凶险到这般地步?那辽东的将士,岂不是日日都在刀尖上过日子?”
“正是如此。”陈敬源道,“祖将军忠勇可嘉,奈何朝廷粮饷不济,兵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杀敌之力。”
陈启彦眉头紧锁,沉吟道:
“朝堂糜烂至此,非一人之力可挽。你能送去一万石粮草,已是尽了商贾的本分,切不可再卷入辽东的战事里。咱们陈家经商,只求安稳度日,莫要惹祸上身。”
陈敬源抬眸,目光坚定:
“爹,孩儿此次回来,便是要与您商议一事——我已决定,要倾尽陈家财力,支援辽东。”
陈启彦猛地放下茶杯,沉声道:“胡闹!陈家的家业,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岂能为了辽东的战事,尽数赔进去?”
“爹,并非孩儿胡闹。”陈敬源起身,走到父亲面前,郑重道,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辽东失守,女真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届时江南虽远,又岂能独善其身?今日捐些粮草家财,是为了保日后陈家的安宁,更是为了保这大明的万里河山。”
周氏见父子二人语气凝重,连忙打圆场:
“源儿,你爹也是担心你。你有这份家国大义,娘很欣慰,只是凡事需三思而后行。对了,轩儿呢?他不是跟你一同去了辽东吗?怎的不见他回来?”
提及陈敬轩,陈敬源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他看着父母,缓声道:
“爹娘,敬轩他,留在觉华岛了。”
周氏一愣,随即急道:
“留在辽东做什么?那地方兵荒马乱的,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陈敬源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
“你们也知道敬轩自幼喜欢武事”
“祖将军见轩儿精通西洋练兵之法,又有几分胆识,已举荐他为觉华岛守备,专司练兵之职。”
“守备?”陈启彦与周氏皆是一惊。
陈启彦捋着胡须,沉吟道:
“觉华岛守备,虽是正五品的武官,却是个实打实的苦差事,守着那座孤岛,直面女真的兵锋,稍有不慎,便会性命不保。轩儿他……可知道这守备一职的分量?”
“他知道。”陈敬源道,
“临行前,轩儿对我言,此生不愿只做个守着家业的纨绔子弟,要凭一身本事,护佑大明的疆土。他在觉华岛,领着兵士们建演武场,练火器之术,日日卯时便起身操练,半点不曾懈怠。”
他想起陈敬轩在舆图前侃侃而谈的模样,想起他立下的军纪,想起他眼中的锐气,不由得笑道:
“爹娘不必担心,敬轩已不是从前那个闯祸的少年郎了。如今的他,已是能独当一面的觉华岛守备了。”
周氏听得眼眶泛红,抬手拭了拭眼角:
“我的儿……虽是为国效力,可娘还是心疼。辽东的冬天那么冷,他的棉衣够不够?会不会冻着?”
陈敬源握住母亲的手,温声道:“娘放心,我已让人备了百件棉衣、十车药材送去觉华岛。轩儿身边有周彦照应,不会让他受委屈。”
陈启彦沉默半晌,忽然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挺拔的翠竹,缓缓道:
“陈家世代务农,到了你这一代走上了商途,以前虽穷,却也从未忘过家国二字。当年倭寇犯境,你祖父和太爷他们都参加状元军护佑家园,如今轩儿能请缨守边,也是陈家的荣耀。”
他转过身,看着陈敬源,眼中的凝重化作了赞许:
“你要支援辽东,爹不拦你。陈家的商号、田产,你尽可调度。只是你要记住,商道如兵道,需步步谨慎,不可意气用事。”
陈敬源心中一暖,躬身道:“谢爹成全。”
周氏也破涕为笑:
“只要你们兄弟二人平平安安,娘便安心了。轩儿做了守备,是光宗耀祖的事,明日便去祠堂上香,告知列祖列宗。”
夕阳透过窗棂,洒下金红的光晕,落在三人身上。陈敬源望着父母鬓角的银丝,心中暗忖,江南的安稳,是用辽东将士的鲜血换来的。他与敬轩,肩上担的,不仅是陈家的家业,更是这一方山河的安危。
晚风拂过,院中的芭蕉叶沙沙作响,似在诉说着远方的烽火,也似在低语着归家的安宁。陈敬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眼中的光芒愈发坚定——待休整完毕,他便要带着更多的粮草、火器,重返觉华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