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所的影响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无声无息却无可阻挡地漫过江南,浸润北国,其倡导的“医道即人道”、“有教无类”的理念,以及喜来乐那几近神话的医术与境界,深深撼动了沿袭千年的医道格局。旧的利益藩篱被冲开缺口,新的思想如野火燎原,这已然触动了帝国最敏感的神经。
京城,紫禁城,乾清宫。
嘉靖皇帝朱厚熜斜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榻上,面色在袅袅升起的丹炉烟气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奏折,是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并附有太医院超过三分之二御医签章的共同弹劾奏疏。
奏疏中,喜来乐被描绘成一个“藐视朝廷、聚众讲学、妖言惑众、破坏祖制、动摇国本”的狂悖之徒。其“牛痘”之术被指为“混淆人畜,有干天和”;“千人一方”被斥为“草菅人命,罔顾个体”;创办传习所更是被扣上“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言辞之激烈,罗织之周密,堪称前所未有。
“皇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江南士林对此人多有赞誉,民间亦称其为‘活菩萨’……是否……”
嘉靖皇帝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疲惫与冷厉:“赞誉?活菩萨?”他冷哼一声,声音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朕之大明,只需要忠君事主的臣子,不需要什么‘活菩萨’!更不需要一个能搅动天下风云、让太医院近乎停摆的‘神医’!”
他追求的是长生不死,是超脱凡俗的仙道,岂能容忍世间出现另一个近乎“神圣”的存在?更何况,喜来乐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打破医道门阀,还是推广新法,都隐隐与他借助道教、勋贵、旧官僚体系维持的统治平衡相悖。此风绝不可长!
“传旨。”嘉靖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苏州布衣喜来乐,妄倡邪说,惑乱民心,更兼聚众讲学,有干禁例。着即日起,查封其所谓‘医学传习所’,所有学子,即刻遣散!喜来乐本人,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会审,以正视听!江南各级官府,若再有无故推崇、纵容此獠者,与之间罪!”
一道充满肃杀之气的圣旨,伴随着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缇骑,如同乌云压顶,直扑苏州!
消息如同惊雷,率先在苏州炸响!
刚刚步入正轨、生机勃勃的传习所,瞬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学子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赵振邦、韩立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林婉儿眼中含泪,石头紧握双拳,连一向沉稳的王凌云,面色也凝重到了极点。
“师父!朝廷……朝廷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赵振邦声音颤抖,“我们……我们怎么办?”
喜来乐坐在他那间简朴的静室中,窗外是传习所内弟子们慌乱的身影和压抑的哭声。他缓缓睁开眼,眸中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平静与空明,仿佛外界掀起的滔天巨浪,也无法扰动他内心深处的潭水。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当一种新的力量崛起,必然会引起旧秩序的疯狂反扑。皇权,便是这旧秩序最强大的体现。
“慌什么?”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站起身,走出静室,来到传习所中央的广场上。所有慌乱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圣旨将至,传习所或将不存。”喜来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激昂,没有悲愤,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平静,“然,医道传承,在乎人心,非一所一屋所能禁锢。尔等在此所学,乃济世活人之术,乃天地自然之理。此心若在,此道便存。”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惶恐的脸:“朝廷可以查封传习所,可以遣散尔等,甚至可以抓捕我喜来乐。但朝廷无法查封你们已学到的知识,无法遣散你们心中对医道的追求,更无法抓捕那已播撒天下的‘医道即人道’的火种!”
“今日之后,尔等各奔东西。或悬壶乡里,或游医四方,或隐于市井,或……另觅他处,继续求索。无论身处何地,位居何职,只需牢记一点:尔等手中之术,当为天下苍生而用,非为权贵之玩物,非为牟利之工具。心存此念,便是对传习所最好的传承,亦是对我喜来乐,最好的报答。”
一番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即将崩溃的人心。学子们眼中的惶恐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而坚定的光芒。
“吾等谨遵师命!”
“医道不绝,薪火永传!”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随即,应者云集,声震四野!
很快,锦衣卫缇骑簇拥着宣旨太监,气势汹汹地闯入传习所。宣读圣旨的声音冰冷而威严,如同寒冬刮过的风。
“……查封传习所,一应人等,即刻驱散!喜来乐,跪接圣旨,束手就擒!”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喜来乐身上。
喜来乐整了整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缓缓上前,并未下跪,只是对着圣旨微微躬身一礼。
“草民喜来乐,接旨。”
他的从容与平静,反而让那些杀气腾腾的锦衣卫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
“喜来乐!你敢不跪?”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厉声喝道。
喜来乐抬眼看他,目光澄澈:“天地君亲师,草民自然敬畏。然,草民此刻所行,乃上承天理,下顺民心之医道。若此道有错,草民甘愿领罪。若此道无错,则跪与不跪,于心何碍?”
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巍然不动的大气魄,竟让那千户一时语塞。
查封开始了。书籍被搬出,药柜被贴上封条,学子们被强行驱离。场面混乱,却无一人反抗,只有默默的泪水与紧握的拳头。
喜来乐被戴上了枷锁。冰冷的铁木压在肩头,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在即将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刻,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土地,看了一眼那些泪眼婆娑、却眼神坚定的弟子们。
他的目光与赵振邦、林婉儿、韩立、石头、王凌云等人一一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吧。”他淡然对押解的官差说道,仿佛不是去往龙潭虎穴般的京城诏狱,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远行。
囚车辚辚,驶离苏州。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无数闻讯赶来的苏州百姓。他们默默地站立着,没有人喧哗,没有人阻拦,只是用含泪的目光,无声地送别这位曾给他们带来健康与希望的“喜神医”,送别这医道变革的旗帜。
那目光中,有感激,有不舍,更有一种无声的信念。
喜来乐坐在囚车中,闭目不语。外界的一切纷扰,似乎都已与他无关。他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那“无我”的道境之中。皇权可以禁锢他的身体,却无法触碰他自由的灵魂与圆满的医道。
他深知,此行京师,绝非终点。或许是一场更为严酷的考验,或许……是医道之火以另一种方式,照亮这古老帝国最深沉的黑暗。
道心不改,前路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