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南孙所在的小型设计事务所,氛围与过去在大型设计院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太多论资排辈,但节奏更快,要求也更实际。老板是个四十多岁、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姓周,以前是施工出身,对材料和工艺极其挑剔。
蒋南孙被分配的第一个独立任务,是给一个老洋房改造项目做一套初步的室内设计方案。她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查阅了大量资料,精心绘制了图纸,融合了她对海派文化的理解和一些现代的设计手法,自觉完成得不错。
然而,当她将方案呈交给周老板时,对方只是快速翻看了几眼,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蒋工,你这个方案,想法是好的。”周老板放下图纸,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但是,不接地气。”
他指着图纸上的几个节点:“这里,你用了大量的定制金属构件,考虑过加工周期和成本吗?业主预算有限,等不起也花不起。这里,墙面你建议用进口的艺术涂料,效果图是好看,但后续维护呢?上海这天气,梅雨季一来,很容易出问题。还有这个空间布局,你考虑了美学流线,但忽略了业主一家五口实际的生活动线和储物需求……”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冰水一样浇在蒋南孙头上,让她瞬间从自我感觉良好的云端跌落。她试图解释自己的设计理念,强调美学价值和空间体验。
周老板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们是做设计的,不是搞纯艺术!业主花钱,是要解决实际问题的!你的设计再好看,不能落地,不能满足业主需求,就是一张废纸!”
委屈、不甘和被否定的挫败感瞬间涌上心头,蒋南孙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想起以前在学校,她的设计总能得到老师的赞赏;想起在王永正的工作室,他们可以为了一个艺术细节争论不休,却从未被如此直接地否定“不接地气”。
下班后,她心情低落地回到出租屋。骆佳明正好过来送一些水果,看到她蔫蔫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工作不顺?”
蒋南孙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带着情绪将白天被老板批评的事情说了出来,语气里不乏委屈和抱怨:“……我觉得我的设计没有问题,是他太现实,太不注重设计本身的价值了!”
骆佳明安静地听完,没有像寻常朋友那样附和她,或者安慰她。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语气甚至有些冷静得近乎残酷:
“南孙,你觉得委屈,可以理解。但你的老板说得并没有错。”
蒋南孙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职场不是学校,更不是理想主义的沙龙。没有人有义务为你的‘情怀’和‘理念’买单,尤其是在你还没有证明自己实际价值的时候。”骆佳明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业主付钱,购买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案,是能够被顺利执行并带来良好体验的成果。你的设计如果不能匹配预算、不能适应实际生活需求、不能经受时间和环境的考验,那它就是失败的。”
他的话,比周老板的批评更让蒋南孙难以接受。她以为他会理解她,会站在她这边。
“连你也这么说?”蒋南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愤怒,“我以为你至少会明白,设计不仅仅是满足功能!”
“我明白。”骆佳明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好的设计,恰恰是在严格的限制条件下,依然能绽放光芒。而不是脱离现实,自说自话。如果你连最基本的现实约束都无法处理好,又谈何更高的追求?”
他的话语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试图用“艺术”来掩饰的专业不足和认知偏差。
“你……你根本不懂!”蒋南孙又气又急,口不择言,“你眼里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和规则!”说完,她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了门。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发生如此激烈的争执。
骆佳明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去敲门,只是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房间里,蒋南孙趴在床上,委屈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她气周老板的不近人情,更气骆佳明的“冷酷”和不理解。
然而,当情绪慢慢平复下来,骆佳明那些冷静甚至刺耳的话语,却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响。
“不能落地,就是一张废纸……”
“在严格的限制条件下,依然能绽放光芒……”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又看了看被自己扔在桌上的那份设计草图。第一次,她开始真正冷静地、抛开个人情绪地去审视自己的作品。
她不得不承认,周老板和骆佳明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她过于沉浸在自我表达中,忽略了甲方最核心的需求和现实的枷锁。
许久,她拿起手机,给骆佳明发了一条短信。
“你说得对。我会修改。”
门外,骆佳明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看着那条简短的短信,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成长,总是伴随着阵痛。而他能做的,不是在温室里呵护,而是让她看清真实世界的规则,然后,靠自己的力量,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