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的旧屋,还是那间废弃的柴房。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和陈年尘土的味道,三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陈哑婆手里攥着一把斑驳的铜铃,脚步蹒跚,却异常稳健。
她没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在柴房的四个角落分别挂上一个。
铜铃不响,死寂得像四只窥探的眼睛。
她从布包里掏出三样东西:一小块烧得焦黑的布,是吴老拐被雷劈时穿着的衣服;一根泛着黄的骨针,据说是从某个枉死者的坟里取出的;最后,是那块从我身上撕下的,缠绕着血线的灰布残片。
陈哑婆的手干枯得像老树皮,动作却很利索。
她将焦布撕成细条,用骨针穿引,把我的血线小心翼翼地缠绕上去,三者拧成一股,打了个古怪的结。
“断名结。”她声音沙哑,像砂纸在摩擦,“阵已布下,等会儿你要进去。记住,不是用眼看,是用魂撞魂。在那一夜的记忆里,有两个你——一个是当年被灌了‘小满’这个名字的壳,一个是真实的你。你们俩,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谁赢,谁就是真的。”
我点点头,心脏擂鼓般狂跳。
黄师傅站在阵法中央,那是用石灰画的一个简陋圆圈。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决绝,也有鼓励。
他二话不说,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阵心,那惨白的石灰地像是立刻活了过来。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黄师傅脸色发白,声音却很沉稳,“外面的血线怨气最重,我替你拖住它们。你安心进去,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陈哑婆将那枚“断名结”投入阵中,口中念念有词。
我附身的那块灰布残片,就在黄师傅的血泊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了下去。
我瞬间坠入无边的黑暗。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秒,眼前豁然开朗。
还是这间柴房,但一切都崭新了许多。
我看见了,那个七岁的自己,瘦弱地跪在柴房中央,瑟瑟发抖。
姑妈李春花端着一只黑漆漆的陶碗,一步步向他走近,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和上一世的记忆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不同了。
我看见在柴房的阴暗角落里,还站着另一个人。
或者说,另一个“我”。
他同样瘦小,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红衣服,洗得发白,胸口用歪歪扭扭的针线绣着两个字:林小满。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悬浮在半空的我,嘴角咧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像极了被换名后惨死的小兰。
“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魂魄,“这件衣服,这名字,我替你穿了三十年。累死了。”
滔天的愤怒和怨气在我胸中炸开。
就是他,这个占据了我名字的怪物,害了我一生!
“把我的名字还给我!”我对着他怒声咆哮。
他却摇了摇头,轻声说:“名字就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拿走。可你一旦拿走,我就彻底消失了……你忍心吗?我也是被换名的孩子,跟你一样。”
什么?
我愣住了。
他眼里的平静开始龟裂,流露出一丝哀伤:“我也有家,有爹娘,有姐姐……可我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有人把我骗到河边,给我喝了一碗符水,等我醒来,我就变成了‘林小满’。”
我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灭。
就在这时,整个记忆构成的柴房开始剧烈地摇晃、崩塌。
四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扭曲,无数个血红色的名字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张三儿、吴小兰、赵四喜、王狗蛋……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被夺走人生的“壳”!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界传来,是黄师傅的声音!
阵法剧烈震动,我能感觉到无数条疯狂的血线正死死缠绕在他的手臂上,吸食他的精血。
“稳住心神!别被它骗了!”陈哑婆的声音也变得急促,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她手中的铜铃竟裂开了一道缝!
我终于明白了。
这歹毒的“名咒”,它的目的根本不是杀人。
杀人太便宜他们了。
它是要用一个又一个无辜者的魂魄,去填补一个名字的空缺,让他们永生永世活在别人的名字里,不得超生,成为滋养这诅咒的养料!
我看向角落里那个穿着红衣的“我”。
他不再笑了,脸上满是痛苦,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
杀了他,拿回名字,我就能活。可他,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去他妈的!
我放弃了对抗,放弃了抢夺,用尽全力,朝着那个红衣男孩冲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瘦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我不是来抢你名字的……”我贴着他的耳朵,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我是来救你的!你不是林小满,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
他愣住了,透明的身体开始剧烈波动。
记忆的天空下起了血雨,整个空间都在分崩离析。
“你是谁?!”我再次大吼。
他终于崩溃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像一个迷路了几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我是赵小兰的弟弟……我姐死了……他们都叫我……叫我小豆子……”
赵小兰!吴老拐说的那个女孩!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我魂魄深处涌出。
我抱着他,仰头对着那片即将崩塌的血色天空,用尽我三世的怨气、不甘和希望,发出了震天的呐喊:
“我叫林小舟!我的名字是林小舟!不是小满!不是任何人的壳!我是我!”
“我是——林——小——舟!”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缠绕在黄师傅手臂上的血线,应声寸断!
那个叫小豆子的男孩,在我怀里化作了无数温柔的光点,对我笑了笑,然后彻底消散。
轰隆一声,整个记忆柴房,彻底崩塌。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阵法中央。
那块灰布残片已经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皮肤下那些狰狞的血线,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黄师傅倒在一旁,整条左臂血肉模糊,几乎全毁,但他看着我,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臭小子……你回来了。”
我刚想说话,柴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一个人影疯了似的冲了进来。是姑妈李春花。
她双眼通红,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小满……我的小满……你回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到我身上,一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那力道,大得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女人!
“她才是‘守名者’!”一旁的陈哑婆发出惊骇的呼喊,“三十年来,她一直在用符水封住自己的记忆和良知,就是为了等‘林小满’这个名,重新归来!”
“姑妈!是我!我是小舟啊!”我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窒息感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可她根本听不见。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我的皮肉,嘴里还在狂热地呢喃:“小满……这次别走了……妈妈再也不会让你饿着了……”
冰冷的月光,恰好从破窗照进来,落在她死死掐着我脖子的手腕上。
在她手腕内侧,一行青黑色的、像是用针刺上去的小字,赫然映入我涣散的视野——
第七任喂名者。